他笑了笑,道:“只不过,江家似是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永嘉府的百姓也不太敢提,我是好不容易才查出来的。”
我gān笑一声,道:“谁家出了个yín妇,当然会讳莫如深。”
狐狸沉默了一会,微笑道:“美娘也是被当成yín妇烧死的,难怪大哥要娶你为妻。”
我起始也没把他这话细想,因他提起了三月初五,我又将往事在心中纠结了一番,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心怦然剧跳,猛然跳了起来,指着狐狸,结结巴巴道:“你、你------”
狐狸却收了笑容,喝了口酒,叹道:“是,大哥从来没提起过他以前的事,那样的事,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启齿。但他却忘了,当年他将我从黑州大牢里救出来的时候,我是和江修关在一个牢房的。这人啊,在死亡的恐惧面前都会有些失控,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一些隐秘的事qíng说出来。在大哥搜到江修之前,江修早就将他与大哥还有美娘之间的恩怨,一五一十地念叨给我听了。”
我手足发凉,浑身的血却往头上涌,呆坐在竹栏上,作声不得。
好半天,我才能结结巴巴道:“所、所以,你、你早就知道,我肚、肚子里的孩子,不、不是大当家的?”
狐狸耸着肩大笑,又将酒壶递到我面前:“大嫂,酒能压惊。”
我被他这阵笑刺激得jīng神有些错乱,索xing狠狠夺了酒壶过来,猛然灌了两口,一抹嘴,怒道:“既是如此,那你那日为何还要率先说这孩子是大当家的,还、还要我当什么当家大嫂?!”
狐狸却不再说,他小口小口地抿着酒,许久方低声道:“大嫂,我chuī首曲子给你听,可好?”
我当然没有异议。从先前他拦下我的身法来看,竟是个练家子。我虽没学过武,但江文略算得上是文武双全,耳鬓厮磨一年多,又跟着他游dàng过一些地方,如何分辩武林人士,这点还是学到了几分。没想到,狐狸这个看上去温文儒雅的举人,竟然也身怀绝技。我打不过也逃不走,自然只能乖乖地坐着,听他chuī笛子。
我不得不再次承认,今夜真是对酒当歌、把笛问月的好日子。
月是半透明的,桂树的影子在月轮中若隐若现;亭旁松竹婆娑,在夜风中翩然起舞;就连这笛音,也透着几分轻柔、几分恬淡,还若有若无地夹杂着些许伤感。
我也不得不承认,狐狸确是明珠般的人品。他chuī笛时姿态优雅,眉间还似笼上了一缕淡淡的惆怅,和俊美的五官配合起来,此时若是站在永嘉府太华池旁的柳树下,保证全永嘉的女人都提不动脚步。
一曲终了,我极热烈的鼓掌,发自肺腑赞道:“真好听。”
狐狸却不看我,只将竹笛托在掌心,用修长的手指微微拨弄着,待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才出声:“大嫂,我说几个故事给你听,可好?”
我回以一个颇嫌谄媚的笑:“六叔想gān嘛就gān嘛,我都行。”
话一出口,我便察觉到太过暖昧,脸腾地一红。所幸狐狸此刻正一心看着明月,蕴酿着故事,倒也没见他将这话细想。
“也不知是在哪一府哪一县,有一个少年,家里有些田地,还在镇上有几间房,爹又是开私塾的,家里还有娘和一个妹妹,一家人其乐融融,过着平和而幸福的日子。
这开场白怎么听怎么都象是狐狸的自述,于是我来了jīng神,倾耳细听。
“少年十六岁的时候,家里替他订下了一门亲事,是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只因表妹的爹过世不久,所以得守孝三年才能成婚。
“可就在那一年,表妹的伯父去世了,表妹去熹州奔丧,恰逢哀帝第一次南巡。哀帝荒yín,沿运河坐船南下,竟要沿路州府征集美貌少女拉纤拖船,很不幸,表妹因为正在熹州,所以也被衙役们拖去拉纤。
“更不幸的是,表妹拉纤时被哀帝一眼看中,宣上龙船。哀帝要册封表妹为美人,表妹不从,道自己已有婚约,是有夫之妇,明君不应夺人之妻。哀帝便道:你不从也行,但朕见你双足袅娜可人,想必跳舞是跳得极好的。你若能在烧红的铜柱上跳完一曲霓裳舞,便放你回家与未婚夫成亲,你若跳不完这一支舞,朕便要将你全家及未婚夫全家统统斩首。
“表妹只得含泪答应,她赤着双足,硬生生在那烧红的铜柱上跳完了一曲霓裳舞。可当一曲跳罢,她的双足,已被烙得只剩下了骨头。”
我听得呆了,虽然曾听说过哀帝荒yín无道,才被bào民杀死,却未想到,竟还有这等惨绝人寰之事。
“表妹跳完之后,昏倒在船上,哀帝便下令将她丢入河中。所幸当时随哀帝南巡的羽林军将军蔺不屈尚存一分良心,命人悄悄将表妹从河中打捞上来,并送回了家。
“表妹回到少年身边时,已经奄奄一息。家里人哭着给他们办了喜事,成亲当晚,表妹便在少年怀中断了气。
“一家人哭得伤心yù绝,谁知表妹被送回家的消息传到了哀帝耳中,哀帝大怒,找个由头将蔺不屈下了狱。少年所在州府的知府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个jian官为了讨哀帝欢心,唆使乡间的无赖状告少年家的田产是夺了他家的。知府借机将少年的爹娘下狱,少年爹娘是最老实不过的人,哪经得起此番惊吓,被毒打一顿后便在狱中断了气。
“少年去击鼓鸣冤,也被毒打一顿下在牢里。他妹妹只得去求那无赖撤诉,无赖反将她jian污了。
“等少年从牢里遍体鳞伤地出来,妹妹已经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冤的人,却不知还有比我更冤的。
我充满同qíng地望向狐狸,颤声问:“后来呢?”
狐狸淡淡道:“后来,少年拿了一把刀,冲到无赖家中,将无赖一刀捅死,本来他还想冲到府衙去杀知府,可打不过衙役,眼见就要xing命不保,恰逢有一批流民经过那里,烧了州衙,救下这少年。于是,少年便随着这批流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叫jī公山的地方,便随这些流民上山做了山贼。后来,他因为打仗不怕死,被以前的大寨主赏识,成了jī公寨的五当家。”
我的嘴此时应当可以塞下整个jī蛋。
原来,这不是狐狸的故事。
这故事中的少年竟是五寨主。
数位寨主之中,五寨主是最不起眼也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原来竟有这么伤痛的往事。
我还没来得及掬一把同qíng的泪水,狐狸又开口了。
“也不知是在哪一州哪一府,也有一个少年,家里只他一个独子,爹娘守着几亩薄田过活。
“这一年又到了纳粮的日子,因为少年的爹得病起不了chuáng,便让少年的娘挑了一担谷子去县衙jiāo粮。可他忘了告诉妻子,收粮的官吏,总是会找由头将好谷子说成是劣谷子,将一百斤的谷子说成只有八十斤。因为这样,官吏们才能从中赚到些油水。
“可少年的娘,因为小时候发烧,虽然没烧成傻子,却是一根筋的人。官吏将他家谷子说成是劣等谷子,又说只有八十斤,她便与官吏争了起来,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毒打。
“她不服,挑了那担谷子,走了数百里路,上州府告状,结果州府也说那谷子是劣等谷子,也只有八十斤。
“少年的娘犟脾气发作,居然再挑了那担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走上京城,到刑部大堂击鼓鸣冤。滚过钉板,上了刑堂,刑部老爷们听罢案qíng,面面相觑,有一位老爷说了一句:若没有这二十斤的差额,你让老爷我们喝西北风啊?
“于是,少年的娘又被打出了刑部,她呕不下这一口气,因为滚钉板又染了风寒,回来后不久就死了,少年的爹本来就病重,经不起这等打击,便也断了气。
“少年这一年才十岁,家里的几亩薄田和房子早就因为告状而卖掉了,天下之大,他竟没有容身之所。所幸同村有个村民被拉丁后又反上山成了山贼,暗中回家探亲,见少年可怜,便将他带上了山。
“于是,这少年十岁时便做了山贼,八年后,因为他资格很老、人缘又好,便成了jī公寨的七当家。”
我无语。
那个看见我就会脸红的清秀少年,那个明知我做的饭菜可能有问题、仍笑着吃下去的老七,竟然十岁时便做了山贼。
眼见狐狸又要张口,我顾不了心痛,将手一举:“慢着!”
狐狸微微一笑:“大嫂有何指示?”
我试探着道:“那个、六叔,能不能讲一个轻松点的故事?”
狐狸摇了摇头:“没有。”
我只得作罢。
“这回不是少年,是一个大夫。他悬壶济世,在乡邻中颇有声望。某一夜却被县令请进了一个园子,替一名昏过去的四十多岁的妇人诊脉。他医术高明,自然一诊便说,此妇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谁知县令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将他打了出去。这大夫回来后仔细回想,想起丫环们曾经说过一句老夫人,这才知那有身孕的妇人竟是县令守寡十余年的娘。
“大夫惊恐不安,知道县令心狠手辣,只怕会杀人灭口,便带着妻儿连夜离开家乡。谁知县令发现大夫逃走,便知他知道了自家不可告人的丑事,于是派了杀手,连夜来追大夫。
“在一条小河边,杀手追了上来,将大夫一家砍倒在血泊之中。大夫也被砍了一刀,所幸他及时跳入河中,才捡回一命。
“他家破人亡,便也只得上了jī公山,落糙为寇。”
我怔然半晌,低声道:“我知道,这是屈大叔。”
狐狸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我也慢慢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故事,便也沉默下来。
夜风忽盛,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狐狸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解下长袍,披在我的肩头。
此时他仅着一件贴身的中衣,可这么看过去,倒显得他身形更为修隽挺拔。
见他又要张口,我忙道:“六叔,你不用再说故事了,我都明白。”
狐狸唇边慢慢涌上一丝笑意,道:“大嫂果然冰雪聪明。”
他喝了口酒,望向天上的明月,淡淡道:“jī公寨的这些兄弟,除了二哥和三哥的人,其余的基本都是被bī上山的。若是jī公寨因为二哥和三哥闹内讧而散了,他们便会没有了活路。我不管名义上当家的是谁,我只要这帮兄弟有条活路。”
“所以,你才将我肚子里的孩子说成是大当家的,用大当家遗孤的名义来镇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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