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转棋盘前坐下,江文略叹道:“只恨与杜兄相见太晚,不然永嘉府也不会与jī公寨时有冲突。我们早点联手,也不致让huáng家寨贻患至今日。”
“现在联手也不算迟。”杜凤悠悠然道:“大哥虽不在了,但我们的当家大嫂也算得上是一位巾帼英雄,寨中兄弟更是齐心协力要为大哥报仇。这huáng家寨------”
“灭也得灭,不灭---也得灭!”杜凤在棋盘中落下白子,声音清决,目中也有jīng光一闪而过。
有人在笃笃敲门。
江文略将视线从棋盘中那yù破云而去的长龙之势上收回,借回头之机掩饰眼中的一抹惊讶,道:“进来。”
丫环抱着小白狗进来,递给江文略,犹豫着道:“少爷,少夫人说,您最好------”
江文略挥了挥手,丫环不敢再说,退了出去。
江文略轻柔地抚摸着那小白狗,闷声打了几个喷嚏。他伸出右手,揉了揉鼻子,过得一阵,又再打数个喷嚏。
杜凤看得呆了,好不容易才收回放在棋盘上的手指,道:“江兄,你这是------”
江文略一笑,道:“杜兄,你听说过吗?如果你在打喷嚏,证明是有人在思念你。啊---切!”
杜凤看着他这样子,忽觉自己的鼻尖也痒了起来,只得伸手揉着鼻子,笑道:“倒曾听人说过,只道是无稽之谈,江兄莫非还信这个不成?”
江文略微笑道:“杜兄,这世上,可有人时刻思念着你?”
杜凤愣住,过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也许---有吧。”
“我也不知道。”江文略低头看着怀中欢快摇着尾巴的小白狗,再打了一个喷嚏,淡淡道:“因为这世上没人思念我,而我又很好奇,于是便想这样子打上几个喷嚏,试一试被人思念到底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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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做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不但要吃下去,还要夸赞几句,方显咱们对大嫂的一番诚意。大嫂若是问起,就说我将于五月十六启程回去。”
杜凤将纸条折起来,塞进小竹筒中,又将小竹筒绑到信鸽的腿上。
看着信鸽冲天而起,消失在夜色之中,杜凤唇角的笑意已经不可抑制。
“杜公子,请这边走。”
转过数道回廊,清风徐来,琴音淙淙。
水榭中,江文略临波而坐,膝前一张五弦琴,古朴质雅。
杜凤在水榭外站定,凝眉听了片刻,忽从腰间取下竹笛,按宫引商,和着琴音chuī出一缕欢快的笛音。
琴音微微一滞,又如行云流水般接了下去。
琴笛之音婉转相和,似有两只chūn莺在枝头雀跃跳动,对着chūn风欢快歌唱。可狂风忽起,bào雨袭来,chūn莺被打得天各一方,枝头哀哀啼鸣,呼唤同伴的归来。
似是应着这琴音,水面上又开始泛起雨点打出的波澜。
江文略右手抚住琴弦,看着丝丝细雨,长久不语。
杜凤将竹笛负在身后,慢慢走到他身侧,叹道:“chūn光难久,相聚后总有别离。江兄,寨中有要事,我需赶回去,此番与江兄一聚,实是相见恨晚。”
江文略站起来,微笑道:“我想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永嘉府和jī公寨,也定能结为友邻。”
杜凤点头而笑:“确也是,来日方长,等灭了huáng家寨,再与江兄痛饮几杯!”
江文略举起右手,笑道:“一言为定!”
杜凤慢慢击上他的右掌,二人相视大笑。
笑罢,杜凤转过头来,忽见遥对着水榭,有座小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咦了声,道:“江兄,那是何处?”
江文略望向那座小楼,笑容慢慢僵在嘴角,许久,才低声道:“那是我死去的发妻住过的地方。”
杜凤愣了一下,忙道:“抱歉,江兄,在下不知-------”
江文略苦笑道:“不知者不怪。怪只怪在这世间,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
他的眼神,似乎随着细雨而迷蒙起来。
“方才那曲《chūn莺儿》,就是她教我的。”
杜凤微怔,道:“我还正在奇怪,江兄是永嘉人,怎么会弹奏这首武定、洪安一带的民谣。因为奶娘是武定人,所以我自幼便会chuī奏这首曲子。难道、嫂夫人-----她是武定人不成?”
江文略面露惆怅,微微摇了摇头:“她是洪安人。”
“哦,那就难怪,洪安、武定本就只有一河之隔。”
江文略望着远处的小楼,声音也似掺了雨雾一般飘渺。
“她爹是洪安的秀才,从小把她当儿子一般教养。她五岁进学,七岁便有聪慧之名传于洪安,因为文章写得好,被她爹的同窗好友赏识。这位长辈是县里的学督,还突发奇想,让她在十四岁那年,冒充族兄之名去参加乡试,因为这学督负责搜身查验,所以她顺利进了考场。结果,她以乡试第一名的成绩,中了秀才。
“bào民杀死哀帝那年,她一个弱女子,埋葬了她娘,装扮成麻风病人,千里迢迢,穿过黑州和熹州这两座人间地狱,从洪安找到永嘉。才------”
他似是说不下去了,整个人象痴了一般,呆呆地望着雨雾中那座小楼。
杜凤默然听着,许久,轻声问:“后来呢?”
雨渐大,水珠哗哗地砸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远处的小楼,也被这混沌吞没,只能隐隐看见小楼一角,无语地指向苍天。
江文略慢慢闭上双眼,声音带着几分疲倦:“后来-------烧死了。”
被挖坟了
第二日戌时,狐狸果然依诺前来,邀我去山顶赏月。
因为打定主意要让他chuī笛子chuī到嘴皮发麻,我吩咐阿金阿聪带上竹躺椅、竹踏脚、茶壶、茶水、瓜子及茶叶若gān。
就着清风明月,喝着香茗,磕着瓜子,听着绵绵不绝的笛音,真是十分惬意。可惜阿金阿聪两个小家伙竟然不知道欣赏狐狸这当世无双的笛音,听了不到小半个时辰,都东倒西歪地依着松树,睡着了。
茶能提神果然不假。我越来越jīng神,每当狐狸chuī完一曲,都会及时鼓掌叫好。
于是,狐狸的眼神越来越迷蒙,象月色一样迷蒙。
也不知是不是过了子时,反正月儿已过中天,狐狸终于放下竹笛,满面无奈地看向我:“大嫂,山顶风大,你还是------”
“不怕不怕。”我放下茶杯,弯腰从竹躺椅下揪出狐狸昨晚披在我肩头的那件外袍,摊开来盖在身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山顶确实风凉,幸好我早有准备。果然人做事考虑周全一点,是不会吃亏的啊。”
又看向狐狸,笑问:“六叔,下一曲是什么?”
狐狸看着他的那件外袍愣了一瞬,微笑答道:“chūn莺儿。”
这回轮到我愣了一瞬,摇头道:“这首曲子太过悲切,有负今夜这清风明月、绿树松岗,不好不好。”
狐狸看我一眼,浅浅地笑:“若是大嫂觉得chūn莺儿天各一方太过悲切,不如我将这曲子改一改?”
我来了兴趣:“如何改?”
狐狸但笑不语,笛横唇前。首先chuī奏出的仍是我十分熟悉的旋律,幼时娘拍着我入睡时,经常哼着的便是这首《chūn莺儿》。丽日和风下,chūn莺儿成双成对于枝头婉转歌唱,偶尔jiāo颈依偎,chūn光无限。
我刻意不去想曾经与某人在柳下唱这首曲时的场面,只微眯着眼,专注地看一袭白衫的狐狸站在松树下动qíngchuī笛的潇洒模样。
笛音渐急,显示着一场bào风雨即将到来,随之而来的将是两只莺儿被打得天各一方。
我qíng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以为这样便可以听不到后段惨nüè的笛音。
就象以前偷看秀才爹私藏起来的艳史稗闻,若遇那等好人被冤、爱侣分散的桥段,我便会跳着看过去,拼命翻到沉冤得雪、破镜重圆的那一页。
以为真正的人生也是那样,即使好人被冤、爱侣分散,只要翻上几页,便会沉冤得雪、破镜重圆。
从北上投奔江府到今日站在这jī公山的山顶上,两年时光,终于让我明白,戏文真的是演来哄人的。
风雨一波狂似一波,偶尔有chūn莺儿的啼叫,那是它们被打得羽毛尽湿,凄惶地鸣叫。
烧吧。
烧吧。
我禁不住要掩耳而奔。忽然间,狂风息止、bào雨消散,一缕阳光悄悄从乌云的fèng隙中she出,照在柳梢上。
笛音渐转欢快愉悦,还有着熬过bào风雨后的明净与清慡。
chūn莺儿用喙嘴梳理着湿透的羽毛,然后,欢快地、苦尽甘来地啼叫了一声,在阳光中振翅而飞,飞向绚丽的彩虹。
“这个、真是你临时改的?”我不可置信地望向狐狸。
“大嫂觉得怎样?”狐狸用修长白净的手指将竹笛拨得滴溜溜地转,含笑问我。
我看不得他这种得意的笑容,便道:“若能将词一并改了,就更妙。”
说完我打了个呵欠,掩着嘴道:“虽然很困,但总得等六叔改了这曲词,我再去睡不迟。”
话音刚落,狐狸已浅声吟道:“骤雨泼柳,乌云蔽日,惊破chūn莺梦。伤心独唱,恐是孤残身。劝莺儿、却凄惶,待风止雨歇,绿柳蒙翠,独向长虹,一笑览乾坤。”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狐狸,狐狸却微微一笑,欠身道:“大嫂困了,少寨主肯定也困得不行。为了让大侄儿不难受,我只有拼了命做出这曲词,大嫂可还满意?”
我无语,站起来,面无表qíng道:“六叔对侄儿倒真是体贴。”
狐狸一笑,轻轻踢上阿金和阿聪。两个少年揉着眼睛站起,阿聪打了个呵欠,背起竹躺椅,絮絮叨叨道:“以后大嫂若要来听六当家chuī笛子,可别叫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笛子声,总以为是鬼哭láng嚎,吓得我做了一场大大的噩梦。”
我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狐狸用竹笛敲上他的头,骂道:“改天我把你丢猪圈去睡,你会以为那猪哼的声音是仙乐!”
阿聪这话倒听懂了,嘟囔道:“六当家,你想骂人猪头直接骂便是,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阿金作跳跃状:“原来你是猪头啊,我可得离你远一点,免得人家说物以类聚。”
阿聪背着竹躺椅就追了上去,阿金大笑着闪开,两个少年一路追打着奔向山寨。
这样清澈纯净的笑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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