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内点了很多盏烛火,将向我缓步走来这人的脸照得明明晃晃,他的脚步似乎十分沉重,越来越慢,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胶着在我的脸上。
他的双眸,好似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渐渐发亮。风从我身后涌来,涌入堂内,卷起他的长袍,他竟被这风chuī得身形微有摇晃。
我沉静如水地与他对望,听见狐狸在笑:“外面风大,别chuī着早早了,赶紧进去说话。”
我淡然一笑,收回目光,低头爱怜地替早早掩上小锦被,轻步踏过门槛。
我抱着早早,低垂着头,自江文略身边悄然擦过。我看见他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似乎要抓住什么。
狐狸和老七拥着我在首把椅中坐下,早早却忽然哼了几声,我忙轻声拍哄,他又沉沉睡去。
江文略还在原地站立,他的背影这样看起来,颇有几分萧索,可等他缓慢地转身,脸上的微笑让我认为方才那份萧索只不过是错觉。
狐狸立在我身侧,笑道:“江兄,大嫂的身子今日才略好些,能出来走动,让你久等了。”
江文略拱手道:“无妨,能见到青瑶夫人一面,并能正式订下盟约,是文略之幸。”
狐狸微微欠身:“那就请江兄将盟约书拿出来,大嫂自会在上面具名,并让早早按上手印。”
江文略却淡淡一笑,道:“不急。”
“哦,为何?江兄不是要急着赶回青陵府吗?令夫人已等急了吧。”狐狸闲闲道。
江文略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说:“十个月前,我与故卫寨主有过一面之jiāo。”
狐狸哦了声,眉头微蹙,道:“好象没听大哥说过。”又问:“你们听大哥说过没有?”
几位寨主齐齐摇头:“没有。”
江文略唇边笑意不减,道:“因为那时我们永嘉军就有意与jī公寨联手合作,但怕泄露风声,让huáng家寨有了防备,所以那次见面十分隐密。初步达成合作意向后,卫寨主因为不便下山,曾托我帮他办一件事qíng。苍天保佑,这件事qíng我在上个月终于办好了,但卫寨主已遭不幸,按他生前所言,这件事qíng,我得秘密告知他唯一的亲人,青瑶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狐狸迟疑道:“这个---”
议事堂的门未关严实,一阵风从门fèng处涌进来,chuī得烛火齐齐暗了一下,映得江文略看向我的目光十分沉暗。
风过,烛火又渐明。我静默良久,轻声道:“各位叔叔。”
众人齐齐站起,恭声道:“大嫂。”
我的目光掠过江文略,似掠过一个陌生的人,话语淡然无波:“既然事关你们大哥,我也想一听究竟,请各位叔叔暂且回避一下。”
“是。”众人齐声唱诺。
狐狸看了我一眼,我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他回以微笑,带着众寨主出去,并轻轻掩好了门。
老七似是想守在门口,狐狸在将他拉开。
脚步声终于嚓嚓远去,议事堂内,一片沉沉的寂静。
不过是片刻寂静后,江文略在颤声轻唤。
“窈-娘---”
我不知有多久没听他这样唤过我,只觉这样的声音十分陌生,又十分缥缈,正要提醒他认错了人,温热的气息扑近。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我的面颊。
我微微一愣,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猛然站起,冷声道:“江公子,请你自重!”
江文略呆了呆,转而却似什么都不顾了,忽然张开双臂,将我紧紧圈住,喃喃在唤:“窈娘---”
我极力挣扎,他却只是固执地抱紧我,炽热的唇在我耳边厮磨:“窈娘,你听我说,是我让---”
我气得一抬脚,狠狠踹上他的左腿,他抽了口冷气,却抱得更紧。我再要抬脚,早早忽然大声啼哭。
这尖锐的啼哭声让他的手僵住,我趁机挣开,急退几步,低头掀开锦被,一边摇晃一边轻拍着早早:“乖,早早乖,不哭---”
江文略却又走了过来,颤抖着将指尖伸向早早。
我急速退后两步,怒目而视:“江文略!”
江文略的瞳孔中闪过一抹腥红,他看向仍在啼哭的早早,面上满是纠结与痛苦的神qíng,声音也在颤抖:“他-叫早早?”
我漠然道:“是,因为不足月,所以叫早早。”
江文略却带着几分了然的神qíng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又看向我,轻声道:“窈娘,你不用这么说。被截断了那处经脉的人,怎么生得出孩子?”
他这话说来甚轻,我却如闻晴天霹雳,蹬蹬退后两步,脚一软,坐在椅中。
他又再度向我bī近,右手轻抚上早早的面颊,他的声音象铁锤一般穿透早早的哭声,传入我的耳中:“窈娘,你看,他这眉形、这眼睛,不象我又象谁?”
我却逐渐恢复了镇定,想起江修是他的族叔,也明白了他这话的来历,便看着他冷笑:“江公子,麻烦你抬头看一看。”
江文略不解地抬头,我举起右手,指向议事堂东面墙上挂着的豹子头画像,冷声道:“江公子,你好象忘了,这里是jī公寨的议事堂,我是这里的当家大嫂沈青瑶,我怀中的孩子姓卫。这一位,就是我的夫君。”
江文略愣了顷刻,转而轻笑:“也是,我见着你和孩子,一时太激动,本末倒置,忘了要先将前因后果和你说清楚。”
他似是斟酌了一下,才低沉道:“窈娘,好不容易能单独和你见上面,我长话短说,三月初五那夜,是我,请卫寨主前去救你的。”
早早仍在啼哭,且哭得十分尖锐,这哭声令我低下头去轻哄,没有马上明白江文略在说什么,待早早哭声渐息,我恍然一震。
我缓缓抬头,望向江文略,他正静静地看着我,神qíng似怜似痛,又象含着几分伤感。
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缕细微的笛音,旋律急急切切,chuī的却是一曲《四面埋伏》。
我僵了一小会,想起进议事堂前狐狸说的话,心下恍然,不由仰头而笑。笑罢,我望着江文略,摇了摇头,叹道:“江公子,沈青瑶乃再生之人,前尘往事早忘得一gān二净。你实在不必怕我会从中作梗、在背后捅你一刀,更无需编造这样荒谬的谎言,jī公寨一样会和你合作下去的。”
江文略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似是不敢置信我竟说中了他的心思。呆了好一阵,他额头青筋直跳,怒意隐现,上前两步,不容反抗地紧扼住我的肩,向我低吼:“窈娘,你要相信我!”
与前前夫的盟约(三)
我也不挣扎,似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慢慢地睁大双眼,然后微笑,直视他腥红的双眼,淡淡道:“江公子,十个月前,有一个叫沈窈娘的人,好象对你说过同样的话,请你相信她。你当时还与她是结发夫妻,你怎么回答她来着?”
江文略明显噎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放软了语气,低声道:“窈娘,你也不想想,你是我的妻子,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明白?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他们的栽赃而要将你烧死?”
我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听到这句话,同样的话,由同样的人,在不同的时间说出来,人生就已经天翻地覆。
我冷冷注视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叹道:“江公子,若是十个月前,沈窈娘能听到你这句话,她就被烧死了也心甘。可现在,你对着jī公寨的当家大嫂青瑶夫人说出这番话,你不感到羞耻吗?!”
江文略彻底呆住,我微微向前踏了一步,他被bī得往后退了一步。我紧盯着他,冷冷bī问:“烧吧,这两个字是谁说的?!”
他张了张嘴,无言以答。
我再踏前一步,他再度后退。
我再bī问:“逃走时那一箭,又是谁she的?!”
江文略望着我,喃喃地说:“窈娘,请你相信我,真的是我请卫寨主前去救你的。因为确信卫寨主已经赶到,为了让罗婉不起疑心,以为你死在大火之中,不会再追杀你,我才会说出那句话,she出那一箭。那支箭,后半截是浸过水的,根本不可能将那柴点燃。”
我微微一笑:“如此说来,沈窈娘还要感谢江公子的大恩大德。更要责怪自己不能做到与公子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能领会您每句话每一个动作的深刻含义,更不能怪公子没有事先和她说清楚!”
他似被我讥讽的语气刺痛了神经,猛地一把扣住我的胳膊,怒道:“当时关你的柴房外在多少人在守着你知道吗?!有爹的人,有大哥的人,还有罗家混进江府的人!我怎么可能见得到你?若是我qiáng行闯进去与你说清楚,爹就会把我锁起来,我根本没有办法再出来找人救你!”
我一愣,即而冷笑:“江公子真是舌灿莲花。”
他颓然松开手,轻声道:“窈娘,你想想,你和表哥是在那种qíng况下被那么多人同时看到的,我相信你又有什么用?当天晚上,这件事便传遍了永嘉府,宗族也连夜开会,议定要将你烧死,我拿什么来证明你的清白?”
他声音低沉下去:“怪我,我一直不想让你知道罗家在步步紧bī,也不想让你知道当时江家的形势有多么艰难,更没想到罗婉真的会对你做出那么丧心病狂的事qíng。
“我总以为不管再难,我都能护住你,让你不受外界风雨的侵扰,过着单纯的生活。可她终究对你下了手,当时那种形势我就是想维护你也已经无济于事。你知道吗?我当天晚上找丫环问话,第二天,就有一个丫环上了吊,还留下遗书,说因为帮你和表哥私会,她无颜再见人,所以寻了短见。
“我又想从表哥那里下手,可大哥将你表哥关进了宗祠,重兵把守,我根本就进不去。那边罗家故意透了风声,说正在和郑达公接触,明摆着我若不妥协,青陵府就要和郑达公联手吞并永嘉府,娘急得都来跟我下跪,求我放弃你去娶罗婉,爹和大哥更是一意要和罗家联姻,下了决心要配合罗婉将你以yín妇之名处死。这些,你都知道吗?”
“爹和大哥更是一意要和罗家联姻,下了决心要配合罗婉将你以yín妇之名处死---”
果然如此,人人都知道我是清白的,但人人都想我以yín妇之名死去,好让他江文略光明正大地联姻罗家、再娶正室,让他在世人面前依然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重信守义”的高贵形象。
原来,他也一直是明白的,却依然说出了那两个字、she出了那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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