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似是安静下来了,窗户上透进来的光衬得狐狸的笑容越发清隽。我低头看了看孩子,又望向狐狸,道:“六叔。”
“是。”
“六叔学识渊博,又对这孩子有大恩,还请六叔为他取个名字。”我顿了顿,语气坚定地加了一句:“他,姓卫。”
狐狸想了顷刻,道:“大名还真不好取,我得回去想一想。小名嘛,大家都认为孩子是早产儿,不如就唤他早早吧。”
我念了一遍,笑道:“还真是好听。”我俯身将孩子抱起来,看着他熟睡的面容,喃喃唤道:“早早,早早---”
早早的脑袋却忽然摆了一下,然后嘤嘤啼哭。我吓得手忙脚乱,不停轻哄,他却仍在大哭。狐狸也急了,凑过来问道:“是不是饿了?”
“不会吧。刚才喂饱了。”
早早越哭越厉害,狐狸忙俯身接了过去,将他轻轻摇晃,哄道:“乖,早早乖,不哭---”
早早却不领qíng,哭得越发大声,狐狸也慌了手脚,又赶紧将早早递回给我。我想了想,解开襁褓,果然,尿布已湿了一大片。
我笑道:“六叔,麻烦你帮我拿块尿布过来。”
狐狸忙应了,在屋内转了一圈才找到尿布,冲过来递给我。我抬头,二人目光相触,都同时哈哈一笑。
邓婆婆在屋内支了张小chuáng,好贴身照顾我和早早,瑶瑶也执意要和我睡在一起。我考虑到她刚失去双亲,如果和那些粗心的大男人在一起,未免不妥,不如和早早一起带在身边,更有利于她淡忘伤痛,便和狐狸说了。狐狸想了想也说好,只叮嘱瑶瑶睡觉时乖一点,不要乱翻身,以免踢到早早。
我是第一次生孩子,以前没有弟妹,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邓婆婆无儿无女,倒了三十多年的夜壶,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瑶瑶更没有。
于是,我们三个女人,被早早折磨得jī飞狗跳。
这孩子吃饱了就拉,拉了便哭,哭完了就睡,睡醒了又哭。jīng力十分充沛,又不分白天黑夜,接下来的二十多天,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觉。
很多人都说女人生完孩子会发胖,可这二十多天下来,我被早早折磨得迅速恢复了以前纤瘦的模样。
虽然累,但每当看到早早小小嫩嫩的脸蛋,我心中便会宁静下来,宁静得好象jī公寨便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是我再也不愿意离开的家。
但要命的是,我的奶水好象总是不够早早吃,经常是我被吸得yù哭无泪,而他又嚎啕大哭,用哭声来抗议奶水的不足。
这夜,我口渴而醒,不愿唤醒邓婆婆,悄悄披衣下chuáng,摸到桌子边倒水喝,听到窗外有人在雪地中悄悄说话。
“原来带孩子这么辛苦。”好象是阿金的声音,我这才想起,狐狸调来的上百人这些天一直守在小木屋的外面。
江文略倒也沉得住气,听说日日和狐狸在屋内对弈,并不出房门半步。永嘉军驻扎在山下,粮糙自运,也不来叨扰jī公寨。狐狸叮嘱了伙房,每餐都煮羊ròu送到房中,江文略吃得十分辛苦,吐了好几次,却也没说什么。
看来,他是下了决心一定要弄明白我到底有没有死。何苦呢?
我正想着,老七的声音响起:“是啊,不知我娘那时带我时,是不是也是这么辛苦。”
“少寨主为什么这么爱哭啊,真是个哭包。”
“他是早产儿,屈大叔说,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身体自然会差一些。”老七显得忧心忡忡。
阿金也显得很担心:“是啊,大嫂那日击鼓助威,我当时都呆了一下。然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砍翻了两个人,你说咱们一群男子汉,若是连大嫂都保护不了,还怎有颜面在天下英雄面前立足!”
唉,十五六岁的少年,总是恨不得时刻在自己脸上写上“男子汉”三个大字。
老七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听屈大叔说,大嫂的那、那啥不足,不够早早吃,早早又不吃米汤,真不知道咋办才好。”
阿金道:“我想想,那时我弟弟也是不够奶水吃,我爹想了个什么办法来着?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老七好象一下子来了jīng神:“快想,你倒是快想啊!”
“你别推我,我这一推我越发想不起来了。”阿金怒道。
“好好好,我不推你,金大爷,你慢慢想。”
我悄悄退回chuáng边,重新睡下,在黑暗中慢慢地微笑。
这日,早早仍然没能吃饱,哇哇大哭。
我听着他的哭声,象被刀子割着一般,正烦到极点时,门被呯地一脚踢开。
狐狸抱着瑶瑶冲进来,瑶瑶竟是浑身湿透,冻得直哆嗦,双唇青紫而颤抖。老七跟在后面,面色发白,脸上还挂着泪水。
邓婆婆拍手叫道:“唉呀,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我也吓得慌了神,忙放下早早,迅速和狐狸一起扒下瑶瑶身上的湿衣服,换上gān净衣裳,又用被子将她包住,放在火盆边。好半天,她才似恢复了一点知觉,双唇也不再那么青紫。
早早还在啼哭,我转身将他抱起,问狐狸:“到底怎么了?”
狐狸瞪了老七一眼,冷声道:“问他。”
老七眼睛都红了,好半天才带着哭腔道:“我、我带瑶瑶去凿冰钓鱼,谁知那地方的冰不厚实,她掉水里去了。”
我抽了一口冷气,看着仍在打摆子的瑶瑶,气得过去踢了老七一脚,骂道:“你没脑子啊,这种天气,带她去钓什么鱼?!”
早早还在哭,哭得我心烦意乱,把怒火全发在了老七身上:“寨子里这么多事,你好歹是个寨主,也不帮着你六哥一点,还象个小孩子,这种天气带瑶瑶去钓鱼,你---”
我正骂着,衣襟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是瑶瑶。
她面色还是惨白的,哆嗦着道:“婶、婶婶,你、你别骂七叔,是我耍赖一定要跟、跟着去的。”
我怒气未消,道:“那他也不应该去钓鱼!”
瑶瑶又拉了拉我的衣襟,抖着道:“七、七叔是听、听阿金叔说,说如果能有鲫鱼,能、能帮婶婶发点奶水,这样,弟、弟弟就有奶水喝了---”
我呆住,好半天才慢慢转头去看老七,老七却似被火烫着了,猛然转身,象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我还在发愣,瑶瑶又加了一句:“七、七叔也吓着了,好在叔叔也在那里钓鱼,才、才把我救上来。”
我又转头去看狐狸,狐狸以手握拳,抵住鼻子,轻咳了一声,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我还有事,瑶瑶没事我就先走了。”
然后溜之大吉。
这晚的主菜,自然是萝卜丝煮鲫鱼。
也不知碗里的这条鲫鱼,是老七还是狐狸钓上来的。
好在瑶瑶没什么大碍,喝过姜汤后又活蹦乱跳,大口扒着饭,我则握着筷子在一边发呆。狐狸敲门进来,我忙低头,三两口扒完,抬头道:“六叔,有事吗?”
狐狸踌躇了一会,道:“江文略说,永嘉军已到了该撤走的时候,他要求今天晚上,由你带着孩子,和他正式签订互助盟约。”
我慢慢放下筷子,微微一笑:“看来咱们寨中的羊ròu太膻,不合江二公子的口味,他终于吃不下去了。”
和前前夫的盟约(二)
铜镜中映出的面容,似乎还是十个月前的那个沈窈娘,但又好象有了些变化。脸圆润了许多,脱去了一些稚气,眸子却比以前迷蒙了几分。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梳了一个最简单的挽云髻,未戴任何珠饰,只在鬓边cha了朵小小白花。
换上素净的衣裳,我俯身将包得严严实实的早早抱起,再看了一眼睡着了的瑶瑶,轻步出屋,再轻轻地带上房门。
屋外,雪花静静地飘落,这漫天的雪花衬着廊下暗红色的灯笼,让一个月没有出门的我恍惚了一下。寒风夹着清冷的气息chuī得面颊生疼,我正犹豫要不要再进去添件衣裳,狐狸已解下狐裘,披在我肩头。狐裘还带着他的体温,将我和早早,暖暖地围住。
积雪被踏碎的声音象一支单调的乐曲,狐狸撑着油伞走在我身侧,偶尔侧头,向我微微而笑。
远远可见议事堂窗内透出的烛光,我停住了脚步。
狐狸也站住,转身看着我,轻声道:“别怕。我今天刚收到消息,田公顺被蔺不屈的人马拖在了伊州一带,自顾不暇,我们已暂时没有危险。相反,郑达公一直压着青陵府打,江文略必须带人赶回去,他更怕我们jī公寨不与他合作,让他后方不稳。他今天之所以提出一定要见你,签下盟约,实在是bī不得已。依我看,他认出你后,坐立难安,好象很怕你因为仇恨而要撕毁盟约,怕咱们会趁他与郑达公jiāo战时在他背后捅上一刀。所以,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你根本不必怕他。”
我唇角渐涌讥讽的微笑,平静道:“六叔放心,我不怕。我倒真的想看看,一个人,究竟可以无qíng无耻到什么地步。”
我缓步踏上青石阶梯,听见二寨主在堂内哈哈大笑,似是江文略说了个什么笑话,连一贯沉默寡言的五寨主也笑了起来。
狐狸收了油伞,拂了拂右肩,我这才发现因为要顾着为我和早早撑伞,他的右肩已落满了雪花。
他再蹬了蹬靴子上的雪,老七在里面笑道:“只怕是大嫂和六哥来了。”
二四五寨主笑着大步从堂内出来,将我围住,皆带着欣喜和好奇的神qíng,争相来看我怀中的早早。
我低下头,轻轻将包着早早的小锦被掀开一条细fèng。二寨主睁着水牛一般的大眼看了许久,向四寨主摊开手,咧嘴笑道:“我就说我会赢,早早果然象大哥,简直和大哥长得一模一样。”
我在肚中哭笑不得。四寨主已急了,上下左右都看了一眼,怒道:“哪里象大哥?明明和大嫂长得一模一样,都说女儿象爹、儿子象娘,你看早早这鼻子和嘴巴,哪点不象大嫂?”
二寨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丫竟敢赌输了不认账?!”
五寨主忙拉架,道:“都象都象,眉毛眼睛象大哥,鼻子嘴巴象大嫂。”
狐狸也在旁边轻咳了一声,这二人才悻悻分开。
纷扰声中,我始终低垂着头,听见有极细碎的脚步声在缓慢地向我走来。我深吸了一口气,让唇边挂上浅浅的笑,然后,慢慢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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