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将脸埋在水中,许久后才仰头吁了口气,闷闷道:“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水珠自他面颊一缕缕滴下,他修眉紧蹙,蹲在地上,愣愣地望着院中的几杆枯竹。
我微微笑了笑,轻声说:“你现在最头疼的便是蔺小姐会留在这里,别人议论起来,日后不好打发她走。我现在有个法子,可以暂时先将他们打发回去,以后如何,以后再说。”
狐狸猛然抬头望着我,听我说罢,大笑着一跃而起。
我忙拉住他,道:“这个计策,你去说反而不好,会让蔺家兄妹疑心你是故意推托。”
狐狸马上明白过来,笑道:“这回,可又得劳烦江二公子了。”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院门口,又顿住,再折回我身边,凝望了我片刻,低沉道:“谢谢。”
这晚,狐狸与蔺子楚对弈,江文略观棋时,忽于棋局中“悟”出一条对敌妙策。狐狸与蔺子楚听罢,均拍案叫绝。
蔺子楚虽然有几分傲气,但也算当世青年俊彦,审时度势,自然明白怎样才对己方最有利。
我也没有看错蔺子湘,这是个很聪明的女子。
蔺氏兄妹很明智也很迅速地做出了权衡与决定。
第二天中午,狐狸摆下盛宴,款待蔺氏兄妹,并邀请洛郡的名流士绅参加。
席间,蔺子楚当众提出了苛刻的合作条件,不但要求打败漫天王后,杏子原以北、离河以西的领土全得划归飞龙军,还借口蔺氏祖籍在金城,要求卫家军让出金城。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老七当堂指责蔺子楚毫无诚意,狐狸则很明确而坚定地拒绝。
蔺氏兄妹拂袖而去。
蔺子楚抛下一句:“我龙城城高墙厚,粮糙丰足,守上一年半载,待你三方斗得鱼死网破,我们再出来收拾残局,岂不更好?”
足足噎得在场的名流士绅们说不出一句斥责的话。
出西门时,出了名年轻气盛、恃才慠物的蔺子楚似是愤于卫家军的态度,于马上回臂,拉弓搭箭,一箭she中城门上的红漆大字。
飞龙军与卫家军决裂的消息,很快传散开来。
蔺氏兄妹的身影远去时,我站在城头,在秋风中站了许久。
转身时,正对上江文略复杂的目光。
蔺子湘与罗婉虽然xing格迥异,但每个人都会有她的弱点,有她在乎和看重的利益。
当年,若他对我坦诚信任,我对他尽心体贴,二人携手并肩,罗婉的事,未必就不能解决。
也不用落得今日这般,在寒风中咫尺相望,却隔了整个天涯。
擦肩而过时,我低声问了一句:“罗弘才,是不是还在嘉定关?”
“是。”
“好。”我停了一下脚步,轻声说:“沈窈娘的仇,我来报。”
半个月后,当我一袭戎装、jīng神抖擞地出现在伊州城头,卫家军齐声欢呼,士气大振,击退漫天王发起的又一次进攻。
此时已是huáng昏,初冬的夕阳缓缓沉入西面的山峦。
狐狸凝目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大军,再看向我,微笑道:“漫天王果然中计,将龙州那边的主力向伊州调集。”
江文略负手立于我身侧,也看向我,道:“夫人既已在此露面,让漫天王确信我们主力在此背水一战,还请速速转移到安全地带,以策万全。我与杜兄留在这里就足够了。”
我仰头望向一侧城墙上cha着的军旗。
北风劲chuī,卫家军军旗、永嘉军军旗与青瑶军军旗飒飒而舞。
我轻轻地摇头。
“漫天王生xing高傲,我这个他素来瞧不起的‘女流之辈’在此坐镇,他若攻不下来,又有何颜面撤军?要拖上漫天王半个月的时间,我非在此不可。”
我将目光投向天边的无限夕色。
“能不能击败漫天王,在此一举。我沈青瑶,要与卫家军共—存—亡!”
青瑶夫人(下)
“青瑶夫人!”
漫天王在夕阳下大笑,浑厚的声音回dàng在伊州城外。
“青瑶夫人,你寡居已久,想必十分寂寞,本王也刚好丧妻,缺一个铺chuáng暖被之人。不如你我结为秦晋之好,你将卫家军作为嫁妆带过来,咱们合为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方也就不用再打个你死我活,夫人意下如何?!”
说罢,这北燕之地的大汉仰头狂笑。
天王军也齐声鼓噪或大笑。
伊州城头,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息,唯有寒风,呼啸而过。
我缓缓抬起右手,燕红会意,递上弓箭,我将箭默然扣于弦上。
漫天王仍在放声大笑,手却已按在了腰侧的刀鞘上。他刀鞘上镶着的一颗宝石,在夕阳的照映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天佑卫家军!”
箭出弦,我凛然大喝。
“天佑卫家军!”伊州城头,万众咆哮。
寒矢穿透瑟瑟秋风,如流星般飞向漫天王的王旗。
漫天王身形微偏,又凝住,箭势自他身侧掠过。“卟!”直入他身后旗卒胸膛。“啊!”短促的惨呼后,王旗栽倒在地。
漫天王抬起头,bào喝道:“贼婆娘---”
他话音刚起,我手中一松,侧头看,却是江文略取过我手中弓箭,不待漫天王说完,箭已挟着雷霆之势she了出去。
“漫天王!永嘉军在此,你受死吧!”
十天前赶来增援的部分永嘉军,应声chuī起号角,战鼓大作。
江文略这一箭直中漫天王座骑,漫天王终究身手高qiáng,bào喝一声,从容拔身而起,跃向另一匹马,狂笑道:“江家小儿,本王一并将你收拾---”
他身形刚起,狐狸早已怀抱满月,扣弦出箭!
这一箭,狐狸竟似预料到了漫天王的去势,长箭恰好赶在他要落下之际she向他的右腿。
漫天王此时腾在半空,不及挥刀拨开长箭,只得身形在空中qiáng行转动,躲过这一箭,却未能如愿落在马上。他踉跄落地,láng狈地倒退了几步,若非他部属伸手相扶,险些就跌坐在地。
我们三人均知如果直she漫天王,不能成功,这番连迭she箭,将他bī下马,在十余万大军前狠狠扫了他的面子。
伊州城头,卫家军、永嘉军将士们笑成一团。
号鼓手也颇会凑趣,chuī起了一曲《十八跌》,这本是民间叫化子讨钱时唱的随喜之曲,配着天王军的怒骂之声,再应景不过。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
再侧头一看,狐狸和江文略的唇边,都有着抑制不住的微笑。
接下来的守城战,却是血腥而残酷的。
鼓声如雷,号角狂chuī,竟三日三夜没有止歇。
漫天王显然是怒了,一拨拨大军派上来,伊州城下,鲜血将泥土染成赫红色,空气中,满满的皆是血腥bào戾之气。
到第三日夜间,天王军才终于暂停了攻城。
飞龙军、老七率领的三个营以及永嘉军主力,此时应当还没有包抄到漫天王的后方,我们迅速判定,这只是漫天王的暂时歇整。
狐狸算准时机,在天王军刚撤、士气最松懈的时候,五叔率领五千jīng兵冲出城门,将天王军冲了个措手不及,等对方再整旗鼓,五叔又迅速撤了回来。
我们都在城头微笑,看来今夜,我们可以睡一个好觉。
即便如此,我仍不敢离了城门,就和狐狸、江文略一起在城门附近的垛房休息。
到底是初冬,夜里风寒如刃,自门fèng钻进来,更象一把把世上最薄的刃。我坐在椅中快睡着了,忽觉身上一暖,所有的刀刃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依稀听见有人在低声吩咐:“快扶夫人回去歇息。”
燕红在我耳边轻唤:“夫人,这里太冷,回郡守府歇息去吧。”
我的腿微微一弹,睁开双眼。案几边,狐狸与江文略都在转头看着我。我再低头,身上盖着的,是狐狸那件天青色的披风。
狐狸在微微地笑:“大嫂回府去歇息吧,我和江兄守在这里就行了。”
江文略也在温柔地笑,可我似感觉到他眼底深处并没有太多笑意,只唇角的那份温柔,越来越浓,让我恍惚了一下。
好象有许多遥远而又熟悉的东西呼地一下涌上来,又被我逐渐清醒的理智拼命地压下去。
一涌一压,以致于狐狸说的话我只听清楚了后半截:“---那时,老七应该快与子楚完成合围了。”
我站起来,挥手令燕红退出去,顺手将披风放在椅中,走到案几边盘膝坐下,看着狐狸在图上作的标注,道:“他们对兴平完成合围,这边漫天王要多久才会收到消息?”
狐狸却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闭了眼,淡淡道:“难说。”
我正要再问,燕红出去时门未关紧,一股qiáng烈的寒风涌进来,我又刚醒,便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江文略忽然站了起来,匆匆出门,过了好一会,才抱了一大堆柴禾进来,我忙腾出块地方,低声道:“吩咐士兵去做就是,何必---”
他架起柴堆,掏出火摺子,低下头,边点火边道:“都睡着了。漫天王不定什么时候就发起进攻,让他们多睡一会都好,这种小事,何必叫他们。”
我往柴堆中添柴的手便凝住。
成婚后的第一个冬天,听说永嘉城外青岩山的冰松雪海是一大奇景,我缠着他,要他带我去看冰松雪海。
他向他娘说要带我去烧香,求早生贵子,江太公夫人便恩准了我们出府,但又怕最疼爱的儿子冻着,多拨了几个随从跟着。
随从们背着炭盆、炭、酒、吃食,辛苦万分地随我们爬上了青岩山。
山顶有处小亭子,随从们点燃炭盆,在石凳上铺了狐裘,我与他静静地坐在亭子中,欣赏着绮丽的冰松雪海美景。
纵是有炭盆与狐裘,山顶的风仍将我chuī得面颊冰寒。他不停在掌心呵了热气,又贴在我的面颊上,低笑着问我:“好些吗?”
我回头向他微笑时,见随从们都远远的站在岩石后,个个在蹬脚缩脖子。
我红着脸将他的手拨开,说美景既已看过,还是早些回去。他不依,我向远处的随从努了努嘴,他却将我环住,在我耳边吃吃地笑。
“管他们呢---”
我正愣怔,外面号角大作,漫天王竟不死心,于深夜再度发起进攻。
我惊得猛然抬头,狐狸已一跃而起,当先冲出去。我正要跟着出门,狐狸却将门重重一关,我的鼻子,险些便撞在了门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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