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瑶夫人_静江【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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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狸去后,我仍坐在地上,茫然了许久。

  豹子头的怒骂声和鞭笞声依稀传来,我忽然对这个传说中“喜欢将人骨头剁碎了蘸醋吃”的卫老柴感到万分好奇。

  杀人如麻、凶如虎豹,与压在我身上孱弱无助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

  正茫然想着,邓婆婆送来了针线,她叹了口气,只说山上再找不出一套女子衣裳来,别的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开。

  豹子头回房时,我正裹着被子坐在chuáng上,微低着头,静静地fèng补被他撕烂的衣裳。狐狸的外袍,我悄悄地藏在了chuáng底。

  豹子头似是犹豫了许久,在chuáng边坐下,却好象不敢坐严实了,只屁股尖挨着chuáng边。我往里面缩了缩,豹子头被针刺了一般,腾地跳起,远远地坐在桌边。

  他在喝酒,不再象之前大杯大杯地喝,只细细地抿着。

  “你、叫什么名字?”喝完一杯,他问我,声音有些低哑。

  我叫什么名字?

  放下手中衣裳,我怅然地抬起头。

  沈窈娘?江沈氏?

  坐在chuáng上向窗外望出去,是满天的星星和一弯弦月。窗棂的夹fèng中长出几根野糙,夜风chuī过,野糙瑟瑟飘摇,星光与月辉便在糙影中晃来晃去,象曾经镌刻于心的往事,模糊起来。

  静默片刻,我又低下头,轻声道:“我姓沈,沈青瑶。”

  这名字倒不假,记得爷爷在世时,喝醉了或是特高兴的时候,便会抱着我转圈,让我揪他的胡子,然后宠爱地唤我“青瑶”。

  后来才知道,“青瑶”是爷爷替我取的大名,“窈娘”却是小名。只是洪安民俗,女子皆喜用某娘来称呼,所有的人都觉得“窈娘”很顺口,倒慢慢将“青瑶”这个名字给忘却了。便是找到江府,江太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也只答沈窈娘。

  或许从今夜起,这世上不应该再有沈窈娘,活下来的,是沈青瑶。

  “青瑶,青瑶------”豹子头低声念了几遍,再喝一口酒,又问:“他们、为什么要烧你?”

  我抬头望向他,涩然一笑,道:“卫寨主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在贞节牌坊下被烧的,自然是yín妇。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和别的男人睡在同一张chuáng上时,被公婆和丈夫捉住了而已。”

  豹子头看着我,神色复杂,许久方转过头去,低声道:“美---娘,也是在贞节牌坊下被烧死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嘶哑,我手一抖,针便扎到了手指。

  我愣愣地看着手指上殷红的的血团。

  “我和美娘是同一个村的,村里的人都说美娘长大了一定会嫁给我。我和美娘也都是这么认为。美娘十三岁的时候死了爹,本来我们是打算在她守孝满三年后便成亲的,所以我便去了南边拜师学艺。结果第二年,她娘因为欠下了赌帐,把她许配给了永嘉府江修家的二儿子。”

  我无语,江修是江文略未出五服的堂叔,听说前两年已死在黑州大牢里,他家那个二少爷傻到连筷子都不知道抓,原来也曾娶过媳妇。

  “美娘不肯,她娘以死相bī,她只得哭着嫁进了江家。等我从南边回来,仿如晴天霹雳,便冲到江家去找她。江家人多势众,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只得逃走。待养好了伤,已是大雪天,我忍不住翻墙进了江府,找到美娘,要带她走。可我们还没有逃出永嘉府,便被江修带人捉住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想象得到,永嘉府的人很喜欢将“yín妇”押到贞节牌坊下烧死,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规矩。

  这应当是我嫁到江府之前发生的事qíng,所以从没听人提起过。也难怪,谁家媳妇曾经被人拐走,必然不好启齿。

  难怪掳我上山的那一晚,豹子头看着贞节牌坊会是那样的神色,会有那样苍凉的笑声。

  烈焰噬骨,那娇弱的美娘,该是何等的苦痛?

  我望向豹子头,他似读懂了我的目光,脸瞬间涨得发紫,手也在隐隐颤抖。

  虽然真相不同,但因着同在贞节牌坊下被烧的命运,我忽然同qíng起那个美娘来。衣裳已经补好,我在被中穿上,赤着双足,走到桌边,拿过豹子头手中的酒壶,倒了一杯酒,缓缓地推到他面前。

  他的脸苍白无比,眼睛中浸透着悲伤,颤栗着说出来的话更让我震惊。

  “是,我本来也要和她一起被烧死的。可江修说不能便宜了我,得让我痛苦地活着、断子绝孙地活着。江修以前在黑州大牢中当过牢头,懂得最惨无人道的刑法。他用针截断了我那处的经脉,从此,我------”

  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的嘶吼,豹子头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

  他不停用额头撞击着桌腿,鲜血沿着他面颊流下,流成愤恨的河流。

  我低头看着这个粗壮的汉子如同失群的羔羊一般哀啼,不知所措。

  他逐渐平静下来,却没有看我,脸上浮出难以言喻的哀伤。

  “所以,上了jī公山之后,不管抢来多少女人,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们。可时间一长,弟兄们便有些风言风语,有些人也开始不服管束。正好抢了你来,见你长得有几分象美娘,我、我便起了将你收在房中掩人耳目的心思。”

  我正心生一丝怜悯,却见他忽然抬起头,猩红的双眼狠狠地盯着我,咬牙切齿道:“今夜弄成这样,对不住,为了防止你乱说,你只有正式嫁给我了。”

  我想我此刻的神qíng,必和先前狐狸一般,象生吞了一只癞蛤蟆,半天才咽下去。

  豹子头却似慢慢恢复了清醒,他站了起来,高大沉郁的身影象乌云般将我笼住,冷冷道:“你反正也无处可去,你的亲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大火之中。你若愿意嫁我,继续替我掩人耳目,我必以发妻之礼相待。你若不愿嫁,也可以,但今晚的事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得将你的舌头和双手留在jī公山。”

  我迅速做了抉择,点头道:“好,我嫁。”

  没有别的选择,若被割去舌头和双手,还不如死了gān净。更何况他说得对,以前的沈窈娘,早已被烧死在贞节牌坊下。

  豹子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道:“从今天起,你睡chuáng,我睡凳子。”

  我没有推辞,看着他啪地将窗户关上,忍不住问了一句:“卫寨主,若怕泄密,你将我杀了岂不是更gān净?又何必要娶我?”

  他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狰狞地微笑。

  “若杀了你,又到何处去拿万--两--huáng--金呢?”

  刹那间,我浑身冰冷。

  豹子头却没有再看我,他将两条长凳并在一起,躺上去,手掌一扬,烛火熄灭。

  我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牙齿,没有叩出声来。

  那个秘密,那个要被烧死的时候打算拿来保命、却没来得及说出的秘密,他如何会知道?!

  dòng房花烛夜、杀人放火时

  四月二十,huáng道吉日。

  jī公山刚打了两场胜仗,又适逢大寨主卫老柴大婚,酒水和吃食流水般地往山上搬。

  这段时日,我十分尽责地扮演着待嫁娘的身份,偶尔在众人面前与豹子头“娇羞而含蓄”地恩爱一番。豹子头一高兴,便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然老婆不能同享,但成亲这晚,会将青楼姑娘们再度请上山,供弟兄们享乐。

  真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食色xing也,怪不得诸路群豪中谁若打出“均田地、分女人”的口号,势力便会大涨,当然那女人分不分得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另当别论。

  只不知若是女人揭竿而起,打出“均田地、分男人”的口号,这天下又会乱成什么样?

  我正坐在窗下胡思乱想,山寨议事厅方向已是锣鼓喧天。

  拜堂的时候终于来临。

  象拜堂成亲这种事,如果单是新婚夫妇没有经验还好办,可如果包括司仪在内的人都没经验,就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乱。

  虽然拜堂这件事qíng我有经验,可毕竟这世上还没有新娘子指挥如何拜堂的,所以只能随他们摆布。

  于是这亲成得甚是热闹,哄笑声吓得jī公山的野shòu有一年半载都不敢出来遛跶。若不是狐狸请了邓婆婆过来,拼尽力气指挥野láng们要如何如何,只怕这堂拜到明天早晨,都入不了dòng房。

  邓婆婆怕我饿着,往我手里塞了两个馒头,可我也吃不下,倒是入了“dòng房”后,见那合欢酒,狠狠喝了数杯,又嚼了几粒gān果,便胡乱往chuáng上一躺。

  豹子头很晚才醉醺醺地回来,往我身边一躺,鼾声大作。

  二三寨主还想闹dòng房,被狐狸带着五寨主和七寨主拉走,狐狸临走时还认真地将房门关紧。

  待所有人都走远了,豹子头的鼾声也慢慢停住。我想我定是先前喝了几杯酒,醉了,不然为什么会听见他在抽泣呢?

  转身一看,却是真的。但刚将他的泪痕看清楚,他却又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美娘,我成亲了,新娘不是你。

  美娘,我害死了你,今天却和别人成亲。

  或许,他将我从柴堆上挑下来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觉地把我当成美娘了吧。那么高大威猛的一个汉子,抽泣起来象孤苦无依的弃婴。

  我心中恻然,依旧躺下,待觉得身边之人的身子不再发抖了,才低声问:“要不要喝点水?”

  他隔了许久才答:“不用,这点酒,我挺得住。”

  又问我:“你呢?好象什么都没吃,饿不饿?”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jī公山的匪首这样子躺在一起,象几十年的老夫妻一样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着说着,眼泪便要涌出来。

  过了许久,我听见他在翻身,便问:“饿不饿?你好象也没有吃东西,光喝酒。”

  他呵呵笑了声,说:“没事,不怕没饭吃,就怕没酒喝。”

  远远的枣树下有人在大声说话,是狐狸在安排哨兵换防。他的声音很清隽,甚至和那人的声音有点象,都是不缓不急,象他写的字一般从容。

  我觉得泪水又快要涌出来,便想岔开心思,胡乱和豹子头说着闲话。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当家的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

  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些,仔细想一想,他若是将脸上收拾gān净,话语放轻柔一些,倒也算是仪表堂堂的汉子。

  “你呢?”

  “虚岁十八。”

  “嗯,比老七还小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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