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说过,沈窈娘有个别人没法比的长处,往好了说是坚qiáng,往坏了说就是心贱,若要选个不偏不倚的词,应当是麻木。
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事qíng,我不会端着股气儿过不去,也不会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顶多就是哭一场,然后恢复正常。
此时若是一头向塘边的石头撞过去,也能在这jī公山留下一缕芳魂,两个少年肯定来不及阻拦,可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中,竟从来没有“寻死”两个字。
想当初娘被乱兵杀死,我也只是滴了些眼泪,然后将她埋了,独自上路。
扮成麻风病人远上永嘉,不管沿路村庄中的人如何骂我,放狗咬我,也要从猪栏里抢出些糙料,填到肚皮里去。
无论幸与不幸,都是人的一生。邓婆婆说得对:活着再疼,也疼不过死。
我隐约猜到在山头上chuī笛的人是谁,于是绝了今夜逃走的心思,哭完了便穿好衣裳,恍若没事人一般,随着阿金阿聪回到山寨。
隔山寨很远,便听到一làng又一làng的声音。空气中似有百花齐放,而其中开得最盛艳的,自然是那一枝枝红杏。
可怜两个少年,脚步越来越乱,气息也越来越不稳,待将我押到豹子头房间的门口,他二人已是满头大汗、魂不守舍。
我叹了声,推门进屋,豹子头正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酒。
“同房”半个月,我渐渐摸到他的脾xing,这等时候,我只有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到墙角。
可身子不太争气,因为先前穿着内衫洗澡,这刻湿得粘在身上,我连打了数个喷嚏。豹子头睁着一双惺红的眼睛,在屋内找了一圈,才看到我。他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吵什么吵,他奶奶的!”
夜风将他的吼声送出窗户,满寨的chūn声忽然间为之一静。特别是二当家铁牛的叫声,如同被人猛然用一团牛屎堵住了一般。
我暗暗佩服豹子头的威严,紧缩起来,大气都不敢出。
一壶、两壶、三壶-------我默默数着,只要喝到五壶,豹子头便会歪到chuáng上呼呼大睡,那刻,我也将能够松一口气,略略舒展一下僵硬的身躯。
可这夜,他竟连喝了七壶,待第七个酒壶被摔碎在地,我很不合时宜地再度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是找了很久才找准目标,步履重浊地向墙角走过来。
他的每一步,都似含着极大的愤怒、极qiáng的忍耐和极深的苦痛。
我还没有想清楚要如何闪开,他已蹲下来,用双掌捧住我的脸,双眼发直,反反复复地念着:“美娘,你回来了,美娘------”
“不、不,我不是美娘------”我在他的手掌中呻吟,极力想让他看清:“卫寨主,你看看我,我真的不是美娘------”
豹子头的眼神更直了,他的手很粗砺,磨得我脸生疼生疼;他呼出的气息很粗浊,他如黑熊般的身躯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窗是敞开着的,夜风chuī进来,也带来女子们一làng高过一làng的欢笑。
我一阵天旋地转,已被豹子头钳起来,丢在chuáng上。因为醉酒,他的脸愈发凶狠,影影绰绰地bī来。
“美娘------”
象剥掉新鲜的笋壳一般,他毫不费力地将我的衣衫撕裂,烛光下,他烧得通红的瞳孔里,映着我白净的胸脯。他赤袒着的身上,有一道又一道陈年的伤痕,如同虬结的松枝,又象丑陋的蜈蚣,深深地烙在他黑黝的肌肤上。
我无力反抗也无处逃避,只能喃喃道:“卫寨主,我不是美娘,我-----”
他颤抖着伸出手,用滚烫的指尖在我唇上摩挲,面上呈现出一种婴孩吮奶般的痴迷。
“美娘,你没死,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他在喉腔深处抽泣了一下,象突然疯了一般,只用手轻轻一撕,我便全然呈现在他的面前。
qiáng之bào之(下)
我没有咬舌自尽过,自然不知道那会有多痛。但吃饭时咬到舌头,然后疼得丢下腕,倒在那人肩头泪水涟涟,惹他一顿大笑,这等糗事还是做过。所以牙齿只是碰了碰舌尖,便松开来。
可这么多天来的愤恨屈rǔ、担惊受怕,在胸内积蓄了又积蓄、膨胀了又膨胀,象滔天的洪水,要将堤防彻底冲垮,一泄千里。
我仰面看着屋顶,黑腻的檩木上,有一只老鼠探头看了看,然后滋溜地跑掉。
“啊------”
我忽然尖叫。
拼尽所有力量尖叫。
双臂被钳,双腿被豹子头象铁塔一般压住,整个身躯唯一有力量的,便只有喉咙。
这一刻,我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拼力地尖叫。
不知叫了多久,声音慢慢淡下去,最终转为呜咽。待无力再呜咽,气息无处渲泄,我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嘴中有腥甜的味道,眼前的一切开始在摇摇晃晃中或清晰、或模糊。
我仿佛又回到了柴堆上,唇边流着的是绝望的血,耳中听到的是他淡淡的一声------烧吧。
我仿佛又看见,那一支带火的长箭,越过他淡漠的眼神,象流星般向我she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听不见了,还是山寨中所有人都被我的尖叫声吓住了,周围是可怕的寂静,静到耳鸣声如惊涛拍岸般清晰。
压在身上的人僵了许久,又慢慢地伸出手来,粗砺的手指压上了我的唇。
“嘘------美娘,别叫,会让别人听见的------”他象小孩般认真地喃喃自语。
我不再挣扎,也不再尖叫,只静静地看着豹子头猩红的眼眸,看着他将整个身躯完完全全压过来。
可预料中的侵nüè并没有到来,他就象被bào风雨淋湿了的柴堆,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点燃成熊熊大火。
看着他象一头受伤的孤shòu,竭力想突破猎人的包围圈,却仍孱弱地一次次倒下,极度的惊讶令我睁大了双眼。这眼神也许刺激到了他,他猛然将我搂起,我便如秋天的芦苇,有他铁钳般的双臂间辗转呻吟。
豹子头眼眸中的猩红逐渐转为血红色的戾气,我听见自己的肋骨被扼得咯咯响的声音,也许,这回是真的要去见爹娘了吧?
“大当家!大当家!!!”
就在眼前发黑、即将晕过去的一刹那,薄薄的木门被用力拍响。
豹子头的眼睛深处波澜微起,但他的双臂仍在渐渐收紧。剧痛之下,我本能地张嘴,咬上他的肩头。
江太公的夫人骂我时喜欢用一个词------牙尖嘴利,于是我经常对着镜子咧开嘴照,然后怏怏地对江文略说:“我的牙齿又不尖,gān嘛要那样骂我。”
江文略便会倒在榻上吃吃地笑,然后在我烧得通红的耳垂边低语浅笑:“还不尖,昨晚都把我咬出血了。”
此刻,我的牙齿定是尖得象一排利刃,深深刺入豹子头牛皮般的肌肤之中。他发出一声震天的吼叫,但他的双臂,钳得更紧了。
浑身的血都在往脸颊上涌,我眼前一阵黑晕,却仍不肯松开牙齿,眼前有什么人在晃动,似乎是娘的身影。
娘,奈何桥上,等等我。
真好,终于可以和爹娘永不分离了。
我脸上慢慢浮出一丝笑容来。
也许是听到豹子头的吼叫,木门被敲得更响了。“大当家!大当家!!”
待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几乎是寸缕未着的我,被同样几乎是寸缕未着的豹子头紧抱在胸前,而我正咬着他的肩膀,满面通红,唇边带着些满足的微笑。
门口的人愣了片刻,便哄笑着往外退,有人还借关门之机再扫了一眼。
我与豹子头的身躯同时僵住,他双臂的力量在渐渐消退,我也慢慢地松开了牙齿。
门仍被敲响,狐狸带着些焦虑的声音传进来:“大哥,实在是过意不去,但是二哥三哥的人又打起来了,还打得很凶,只怕得您去才压得下。”
我望向豹子头,他眸子中的戾气似乎在退去,脸色却象bào雨冲刷过一般láng狈不堪。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双臂猛然松开,我“唉呀”一声,没有在chuáng边稳住身子,仰面倒在地上。
门被用力拉开,豹子头的骂声逐渐远去:“cao他奶奶的,真扫老子的兴!哪些王八羔子打架,统统吊起来抽鞭子!”
有人在幸灾乐祸地哄笑:“就是,大哥正玩在兴头上,谁他妈的扫兴,都吊起来打!”
檩梁上的老鼠又伸出头来,叽叽地叫。窗外仍有人在探头探脑,我不敢站起去拉被子,只得紧紧地踡缩成一团。
似是狐狸在骂:“看什么看?!都滚远些!”
窗外围观的人哄然一声散gān净了。我略略松了口气,吐出一口血。
轻风忽起,背心一暖,一件宽大的袍子从窗外掷进来,将我从头到脚盖个严严实实。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关上。过了片刻,脚步声在我身前停住。
混沌的黑暗中,狐狸的声音带着丝讥讽,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没想到大哥挑来挑去,挑了你这么个粗腰肥臀还会咬人的。怕只怕有一天会被反咬一口、养虎为患。”
被永嘉府的人押着游街示众时,围观之人,也曾用“反咬一口、养虎为患”八字来骂我。
心头的火腾腾而起,我将袍子一卷,包住身子,然后抬起头,怒视狐狸:“粗腰肥臀好生养,牙尖嘴利会算帐,六当家没听过吗?”
狐狸的表qíng,象生吞了一只癞蛤蟆,半天才咽进去。
我满腔愤懑无处宣泄,选定他继续喷火:“虽然和大当家的没有拜天地,但按理说,六当家也要叫我一声‘大嫂’。嫂有溺、叔不救,六当家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进来之前要敲门,非礼之处勿直视,难道连这些都不懂吗?”
狐狸拢了拢袖子,丰润的唇角慢慢勾起来。“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确实牙尖嘴利。”
我咬牙切齿道:“六当家过奖。”
狐狸眼中似有火光一闪,他俯低身子,忽然间伸手,修长的五指用力扣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头高高抬起。
他的目光,象一个老到的屠夫看着屠刀下的牲口,声音也变得如刀锋一样冰冷:“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你听着,好生伺候大哥,自然有你的活路。若是耍什么花招------”
他将我的头猛然一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青色长袍,斜瞟了我一眼,轻飘飘道:“黑州大牢的牢头是我旧相识,什么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都曾见识过一番,正愁没机会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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