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成婚之事想来不为所知,你说了吗?可是吓着他们了?”我继续试探,心中不尽意,终是不快。
“嗯,自然得告知,昨日迎接使团时便与叔父说了,只是……”他原本说得顺畅,却忽然缄口,神色重归先前那般凝滞。
“只是果然让他们很吃惊对不对?”我笑着接话,也是给他台阶下。我非常明白,他的“只是”之后,绝非我这意思,而该是想提良和子,却又觉难以解释。便一时罢了,何苦逼他。
不多时,茜娘送了饭食进屋,于此事上各自再无多言。
次日晨起,晁衡如常上职,而他刚一离开,同心的侍女便到了庭前,说是昨日不巧,今日备宴请我过府赔罪。我欣然应下,只是更想拉她与我出去游逛,便换了身圆领袍服,随这侍女而去。
方过二重门,却有两个小婢挡在路前,交头窃语,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稀罕事物。我一时好奇,便也不动声色近前去瞧,这才知,原是猪名麻吕抱着小满坐在院中石上,玩得十分投入。
我记得晁衡第一次同我提起这个幼弟,便是说他活泼可爱,与我一样顽皮。昨日初见,他谈吐从容,颇识大体,我尚不觉得,而如今这副沉迷的模样,倒是贴切了。
因而起了些兴致,想去会会,便支开小婢,亦遣走同心的侍女,悄悄走了过去。他先不觉,乍一见我,惊而起身,却又不知所措,呆立了片时才道:
“请教足下?”他说的是唐言,虽远不如晁衡雅正,却也算通畅。
我知道自己是这副打扮,他必想不到我是谁,倒也不急捅破,只笑回:“某乃赵逸卿,是令兄的同窗,如今借住于此。”
“原来足下已认得我,失敬了。”他也大方,闻言一笑,欲向我揖礼,却才发现手中还抱着小满,脸上惭愧,竟一时涨得通红。
“无事,无事。”我不禁忍笑,向他摆手,而如此近处观量,这猪名麻吕果与晁衡兄弟一脉,五官生得七八分相似,只独眉眼处多了几分俊秀,与哥哥的气质略差。
缓了缓,见他仍是拘束,便刻意转了话题,指着其手中的小满道:“看来你很喜欢这猫儿,它是府上女主人豢养的爱宠,取名小满。”
他恍然,叹道:“哦,我还以为是只野猫呢!又疑这野猫的身上怎会如此干净?却原来是我嫂嫂的宠物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嫂嫂”,听得我瞬时一惊,不大真切似的,直是愣了半晌,才恢复了知觉——可喜,他并未像我想象的那般觉得为难,而是接受哥哥的婚姻的。
借着这兴情,我想要大胆探问,又恐这“外人”身份令他起疑,嫌我多嘴,便借着晁衡遮谎,道:“我与令兄在学中便是挚友,无话不谈,昨日他便与我说起一桩难事,倒就是关于你这嫂嫂。令兄嫂早在两年前便成了婚,一直相处和美,而如今贵国使团中又来了一位女子,却是父母之命,要许给他做妻子的。一男不可有二妻,更不可停妻再娶,或是无故休妻,不知你如何看待此事?”
他一直听我细细说来,不曾打断,亦不曾觉奇,听罢只是摇了摇头,倒是与我推心置腹起来,说道:“怪只怪山水万重,难通音讯,父母若知兄长已婚,断不可能再许。如今两难,这两个女子也真是无辜。我听兄长说,嫂嫂出身不俗,当年更是大唐皇帝默许婚姻,而我父母许婚的这女子,出身亦很高贵,婚事更是干系家族荣辱,故而便是难上作难了。”
我岂不知是难上作难,但听到此处只不禁笑了。一则,为猪名麻吕如此明白事理而欣慰,二来,便是忽然觉得——想开了。
“你放心,令嫂待你兄长情深,不会以皇帝许婚而逼迫他,而若真是父母那处不好交代,令嫂也会以你兄长为重。”
“赵公子……何以如此肯定?”他微微皱眉,不大相信。
我仍作一笑,与他解释:“令兄嫂能结成婚姻,各自都牺牲不少,尤其是你兄长。我唐国有一道诏令,诸蕃使人所取得汉妇女为妾者,并不得将还蕃,也就是说,你兄长若是归国,便意味着离婚。故而,当年你兄长为了二人的白首之约,冒了终生不得归国的风险。令嫂对此一直深有愧疚,当此两难境地,令嫂大义,必会选择成全。”
“这太残忍了!”他眼睛瞪得滚圆,惊愕不已。
“人事无常而已。”我还在笑,也只能笑。
今日不遇到猪名麻吕,不与他有这番谈讲,也许我还做不了决定,但天意如斯,也无话可说。
我忽然想起东汉的蔡文姬,生于乱世,为匈奴所掳,嫁与左贤王,夫妇相伴十二载,还生下了两个孩子,不可谓没有真情,而一朝由曹操重金赎身,虽回到了中原家乡,却是与至亲痛离。然而,她终究忍了下来,熬了过来。
我之情状虽与她大不相同,但亦有相似之处,皆为世事无常所困,便以她为鉴,我也可以熬过来。夫妻一场,我无怨无悔。
“扰了你这么久,我也该去了。只是还要烦你一件事,便是今日你我所言,切切不可对你兄长提起,亦不必说见过我。不然,他该更为难了。”
我最后嘱咐了几句,他自然不懂我的用意,但迟疑了片刻,还是颔首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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