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在殿上背身而立, 月白的寝袍披在他高大宽阔的身上,倒显得有十分的冷酷。他纹丝不动,亦对皇后之言毫不理睬。
“三郎, 你千不念万不念,难道也不念当年我父亲阿忠拿他那件紫色半臂换了一斗面为你做生辰汤饼的事吗?那时女皇帝幽禁皇族,我们度日艰难,缺衣少用,却能共同进退承当,如今你是大唐的君王,再也不用为一斗面而发愁,便要对我弃如敝履了吗?!”
皇后继续哭诉着,此番旧事我虽前所未闻,但仅是话音一落,我便也不禁落下泪来。我也不知道为何,情深之处我总能感同身受。
“唉……”终于,父皇有了一丝反应,但他只是叹气,却还是没有转身。
“父皇!”我再也忍不住,小跑上前在皇后身侧也跪下,“父皇,你好歹先消消气吧!”
“你……你来做什么?!”父皇闻声一下子回转,面色已不算沉重 ,只是又惊又疑,不可思议。
我咬咬唇,心中筹谋,先看了眼皇后,她掩面而泣,身体颤抖,怕也是实在灰心丧意,无话可说了。
“玉羊不敢左右父皇心意,但真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皇后是父皇的结发妻子,苏武诗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是常人都能懂的道理,父皇坐拥四海天下,亦是见惯世事,岂不更通人情?而王粲《登楼赋》又有言,‘人情同於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怀土念旧情,夫妻之情更胜于怀土,则更不该因穷达而有变。这并非只关乎皇后一人荣辱,也关乎父皇的荣辱啊!”
我也顾不得许多,只将内心真实所感全部明言。天气闷热,殿中更是压抑紧张,我到此刻早已是大汗淋漓。
“唉……”父皇先又是长叹一声,却较之前次明显有所动容,片时,终于悯然道:“皇后,你起来吧,不要再哭了。”
皇后遂是止住悲声,然惊恐未减,魂魄甫定,也说不出话来,只深深地向父皇拜了下去。父皇见状倒一时主动走下殿来双手扶起了皇后,面上更添哀怜之色,说道:
“今日之事,不提了。”
我从旁观之,又叹又喜,着实算是松了口气,便笑着瘫坐在地,才有空抹了两把汗水。不多时父皇让侍女送皇后回蓬莱殿,一场波澜便此平息。
“那父皇早些安寝吧,玉羊也告退了。”我站起身也要走。
“你站住。”
才将跨步,便被父皇拦住,但他并非生气,却是一片揣度的目光,道:“皇后数次为难于你,你难道不怨她吗?”
我自然摇头,答道:“虽不知皇后为何不喜欢我,但每次都是事出有因,并非皇后故意为难,所以玉羊不怨。况且,就事论事,不必过多考虑私情,便公正得多。”
父皇笑了,走近拉起我的手轻拍了拍,满面慈爱,道:“你倒很有主见,也有足够的气度,这很好。再过数月便是你的及笄之期,一日大似一日,行事该更加稳重些才是。”
我想自己方才那样,父皇不斥责,只是这般和善教导,已经难得,哪里还有多说的,只道:“今日情急,不免冲撞,下次不会了!”
“那……”父皇欲言又止,亦有未尽之意,但略低了一回眼帘,却是不提,“你也累了,我让力士送你回去。”
我无意多问,也不察有什么深意,而因宣芳殿离此不远,更不要麻烦阿翁亲自相送,只行礼拜别,仍是独自回去了。
已近五鼓,长夜将阑,这阵雷雨应该不会来了。
……
一通酣睡,醒来时倒已在午间,又念及昨晚的情形,不免深感安慰,笑了出来。
“霜黎,今日心情好,去向父皇请安告辞,出宫玩去!”我下榻向殿外走,虽未见人,只这么说着。
一时霜黎迎进来,却是面色不好,“县主一般待上半月才要出宫,如今才几日,怎么要出去?”
“这倒奇了,又不是上学放假难道还有定数?你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见你这般多问。”
霜黎皱眉叹声,倒愈发露出愁容,道:“那县主出宫也罢,就不要去向陛下辞行了,陛下今日……今日不悦。”
“不悦?!”我一惊,想难道昨夜之事又有变故?“到底什么事,你直接说来!”
“陛下他……今日朝会上,陛下将秘书监姜皎廷杖六十,发配了钦州,所定的罪状,便是……便是妄谈宫掖,而……而这姜皎,受不住重刑,还没出宫门就断了气……”
霜黎断断续续说来已是战战兢兢,而我听入耳内,则更是吓得腿脚发软。这种恐惧之情不是寻常惊怕所能比拟的,它就像侵入骨髓细虫,令你虽痛痒难耐而不得剔除,只能被迫绝望。
昨夜,我是帮着皇后转变了父皇的心思,我以为父皇那句“不提了”是真的不会再介意,可是我大错特错。他仗杀了宠臣姜皎,或是为挽回自己作为君王的威严,也好似是给了皇后体面,但终究——杀心已动,祸根已埋。
他是“父”,更是“皇”,我居然到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史书记载,背锅侠姜皎其实是发配路上才死的,我为了增加文章效果不得不让他早死几个月,在这里我要向他致以诚挚的歉意,对不起,姜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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