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观这二人着棋,那丁牧似也是个快棋高手,与王襄虽不言语,其手谈的气势却咄咄bī人,让傅珺不由想起他方才那满脸的不高兴。
看来,他是把qíng绪也带到棋枰上去了,每落一子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愤怒的宣战。
而返观王襄亦是毫不示弱,应子极快。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二人已是各下了几十手,只见棋枰之上黑白jiāo错,绞杀缠斗,直把傅珺看得眼花缭乱。
此时却听门帘轻响,傅珺转首看去,只见乌羽手中捧着一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那托盘上头放着一套青东瓷描竹叶纹的茶壶茶盏,瞧来并不名贵,唯简致而已。
乌羽不紧不慢地将茶具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又将那碳盆里的碳拨了拨,再向傅珺与许娘子微微颔首,便静静地退了下去。
待门帘在他的身后合上,王襄便搁下棋子,站起身来向丁牧道:“先到这里吧。我这便要去了,茂德可在?”他问的是田先生,田先生单名一个荀字,字茂德。
丁牧翻了翻眼睛,冷声道:“你问我,我问谁?”
王襄对他的恶劣态度似是极为习惯,闻言也未生气,只摇摇头,便转首对傅珺道:“你们跟我来。”
傅珺与许娘子便跟了上去,却见王襄走到靠西的墙边,向墙上的某处轻轻一推,那墙上便开了一道暗门,他当先便走了进去。许娘子跟在傅珺身边,二人也走了进去。
暗门后是一方小小退步,据傅珺目测,面积约有五、六平米的样子。在他们的左手边是一张石桌并石凳,上头放着火烛与灯笼,而正前方则是一段极长的石阶,直通地下,里头黑dòngdòng的,什么也看不清。
王襄怕傅珺胆怯,便俯下/身来柔声安抚她道:“棠姐儿莫怕,跟着外祖父走便是。”
傅珺乖巧地道:“有外祖父跟着,孙女儿自是不怕。”
王襄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那石桌上拿起一盏白绢灯笼来,又用火石点燃了旁边的一截牛油蜡烛,再将蜡烛安在灯笼里,便道:“我们下去吧。”
傅珺应了声是,许娘子上前扶住她的一只胳膊,由王襄举着灯笼打头,三个人便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身后的门不知何时关上了,密道之内,唯有王襄手中的灯笼散发出的光芒,再无旁的光线。
傅珺一面走着,一面感受着周围空气的流动。
这密道不知是谁修建的,倒是颇为奇巧,虽极其狭窄,空气流通却很良好。傅珺走下了一长段台阶,又在平地上走了一段路,呼吸依旧十分顺畅,鼻端亦无异味,甚至还能闻到极淡的梅花香气。
傅珺的方向感一向极佳,略略计算了一下距离以及方位,便知他们此刻应是正在梅山东麓附近,而这空气里的花香想必亦是由山上来的。
王襄见傅珺安静地跟在身后,神qíng十分镇定,不由暗自点头,随后心中便升出一丝希望来。看自家外孙女这镇定自若的模样,没准今日之事她还真能帮上忙。
三个人沉默地走过一段平地,接着又是一段倾斜上行的台阶,而越往上走,那花香便越淡。待到他们终于走到此行的终点时,空气中再无半点余香,倒是有一股cháo气涌入了鼻端。
此处必定临水,傅珺暗忖道,一面跟在王襄身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们此时所在之处,与照水阁暗门后的qíng景几乎一模一样。亦是一方退步,石桌石凳,石桌上也放着灯笼火烛。王襄便将手里的灯笼放在石桌上,跨前一步,在正前方的石壁上轻敲了几下。
他敲击的声音方才落下,便听见一阵轻微的“吱哑”声,石壁应声打开,一道明亮的光线随后便涌了进来。
第167章
才经过一段黑暗的路途,看这光线未免有些刺目。傅珺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会,耳中却闻田先生的声音道:“见过大人。”
王襄“嗯”了一声,chuī熄了手里的灯笼搁在石桌上,一面低声问道:“人都到了么?”
田先生侧身让出门边的位置,一面亦压低了声音道:“都到了。”说罢又俯在王襄耳边轻声问道:“四姑娘可来了?”
王襄未曾答他,只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随后便向跟在身后的傅珺示意了一下。
傅珺见状立刻走上前去,正待揖礼,田先生却笑着摆了摆手,用正常的声音道:“起来吧。”说着便跟在王襄身后向前走去。傅珺与许娘子皆依着规矩,躬身碎步紧随其后。
此前在穿过密道的时候,王襄曾嘱咐过傅珺,此次审问非同小可,因此傅珺不仅需要乔装,还需要装哑子。到达目的地后,她一句话都不能说,一应jiāo流皆为笔谈,田先生与他自会回答。
对于这个奇怪的要求,傅珺先还有些不理解,再细想了想,却又释然。
王襄此举,是在尽最大可能地隐藏她的身份。
毕竟傅珺乃侯府嫡女,父亲是宁波知府,外祖父是姑苏知府,是实打实的官家姑娘,身份尊贵。身为一个女子,掺乎到这种事qíng里来已是逾距,若再叫人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那她往后的名声可别想好了。
因此,自出密道之后。傅珺便完全进入了剧qíng,尽职地扮演着不会说话的小厮角色。一步不多行、一眼不多看。只跟在王襄与田先生身后安静地走着。
这里是一所幽静的农家小院,收拾得颇为洁净。方才他们出来的地方。便在这院子东北角的一间杂物间里。出了房间便是一个不大的院子,看田先生领路的方向,却是往西北角那一排屋子去的。
傅珺一面走着,一面以余光打量着这所小院。
这院子十分普通,有房有树,屋前还有个小菜园子,院墙也不是砖墙,而是以huáng土垒成的。透过没关严的两扇木门,傅珺甚至还能看见院门上挂着的铁锁。无论怎么看。这间小院都极其不起眼。
王襄与田先生走得很快,傅珺未及多看,也只是匆匆一瞥间,便已行至那一排土屋前。
田先生抢前两步,推开房门。那门上似是上足了油,推开时悄无声息。一行人迅速闪进屋里,田先生又将房门小心地关严,这才低声道:“在地窑中。”
这间屋子只一扇窗,光线十分幽暗。傅珺也未曾抬头打量。只借着余光勉qiáng分辨出了屋子里的桌椅等物,皆是些粗使的家什,很符合农家特色。
众人便又跟在田先生身后,再度穿过里间屋子。便来到了一处小天井里。
这天井四周被土屋环绕,若不走进来还真发现不了。而在天井正中的地面上,却开了一道四四方方的门。看起来便是地窑的入口了。
此时,那入口处正站着两个人。傅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们一眼。却见其中一人是个侍卫打扮的中年男子,另一人却是个生得极为骇人的小厮。面上不知长了什么,黑了好大的一块,根本瞧不出五官来,只能瞧出年纪不大,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
那侍卫见了王襄等人,便先上前见了礼,田先生向他挥了下手,他便俯身拉开了地窑大门,露出里头的台阶来。而那小厮亦向王襄及田先生揖了一礼,口中低声道:“见过王大人,见过田先生。”
这声音一出,傅珺蓦地心头一凛。
这声音,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她好象曾在哪里听过。
傅珺微蹙了眉头,在心里细细地回味了一下这个声音。
虽然对方刻意压低了语调,甚至还可能将声音憋粗了些。可是,那尾音略沉的腔调,还有那语气中自然流露出的淡淡冷意,都让傅珺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傅珺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了,脑海中一瞬间涌出无数念头,成百上千的记忆如电影回放一般,一帧一帧飞速地掠过。
而随后,傅珺便发现,在那些画面中并没有这个小厮的身影。
是听错了么?傅珺心下暗忖,人已跟在王襄与许娘子身后往前走,却听那小厮又道:“小的在前领路。”
这一次,他说话的声音较方才响了一些,傅珺听得十分真切。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亦在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变得更为qiáng烈了起来。
傅珺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声音她一定听过,且她有一种感觉,这个声音出现的场合,于她而言非常重要。
可是,究竟是在何处听过他的声音呢?傅珺将目光稍稍抬高了一些,视线在那个小厮的背影上走了个来回,旋即又垂首站好。
她肯定没见过这个人。这样身高、长相的少年,无论是在她的记忆还是原主的记忆中,都不曾出现过。可是,这小厮的声音她却肯定是听过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傅珺心中万分狐疑,脚下却没敢停,跟在王襄身后进入了地窑。
地窑的墙壁上挂着牛角灯笼,光线颇为柔和。傅珺一面向下走着,一面盯着前头那个瘦高的背影细细打量,脑海中不断地回忆着。
那台阶不过十余级,片刻即至。当傅珺的双足踏上平地时,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四壁,却见那悬于壁上的灯笼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芒,将地窑照得十分明亮。
傅珺心中忽然一动。
灯笼……烛光……倒退着远去的街巷……朱雀大街上的光影……惊马的嘶鸣声……
傅珺的心跳一下子变得很快,连呼吸也不由急促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是在何处听到过这小厮的声音了!
就在那个晚上,在那个明月如晦、灯火流离的上元佳节的夜里,在南楼瓦子巷的路口,一骑快马斜刺里窜了出来,撞倒了拐走她的那对男女。而那马上骑士曾与一个少年有过一段对话:
“禀少主,属下撞到了两个人。”
“死了没有?”
是的,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说“死了没有”的声音。
在傅珺的脑海中,这句“死了没有”的说话声,与眼前这小厮“小的在前领路”的说话声完全贴合在了一处。虽然前者的声音微带稚嫩,而此刻的声音较之成熟了一些。但那语气、腔调,还有尾音略沉的习惯,却是完全一致。
第168章
这小厮,就是那个“少主”?!
这个结论实在匪夷所思,但傅珺却十分肯定。
她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超忆症”者还有一个绰号,叫做“人体照相机”。
如果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记忆都处在一种“记住了一部分、丢失了一部分、扭曲了一部分”的状态下,则“超忆症”者的记忆却是定格不变的。如同一帧照片,永远定格在其所见的那个场景上。
所以,傅珺能够肯定,黑脸小厮=少主,该命题完全成立。
然而,随着这个命题的成立,更大的疑问亦随之而来。
此人既是少主,手下还有会武的骑手,那么,他扮成一个黑脸小厮来到此处,所为何事?而王襄与田先生将之带到棋考的关押地看审,又有何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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