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自huánghuáng昏时开始下,至掌灯时分渐渐成势。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檐角与窗台上,听起来有一种格外的寂寥。
晚饭后没多久,便有人拍响了秋夕居的院门,来的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秀云。
她冒雨前来,是奉侯夫人之命送药材补品过来的,同时还将侯夫人的话转给了王氏。
侯夫人的原话是:“三郎媳妇既是身子骨不适,也不便太劳神,那大厨房采买一事便先叫个人顶着。没的为了这些闲事倒把身子淘坏了,倒是我这做长辈的罪过了。”
此外,她还叫王氏“好生养着,有什么需用的直管叫人去我那里领,一应皆从我帐上走。”还送了二两燕窝与一枝上好的参过来,却是给了王氏好大的一份颜面。
王氏因在病中,“眩晕”得无法起chuáng,便只得面朝着荣萱堂的方向谢了侯夫人。当天夜里,秋夕居便在飒飒的雨声中开了小厨房,熬煮汤药与补品,那微弱的炉火亮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在外书房读书的傅庚,始终不曾出现。
金陵城的六月盛夏,随着这一场大雨进入了尾声。次日清晨,傅珺一觉醒来,只觉得空气里添了一丝凉慡之意。待门户开启,却见秋夕居的青砖地上落了一地的碎叶与残红。唯有院中那株高大的木樨树,经了一回风雨,愈显得枝叶青翠,亭亭有若华盖。
侯夫人免了大家三日/的定省,只说各房都累了,好生歇几天。傅珺便踏着一地的湿意去王氏那里请安。
王氏已经好了一些,能坐起来了。见了傅珺自是高兴。母女二人用了朝食,傅珺便留在正房陪王氏。巧云也一早过来请安,看那架势,俨然便是以姨娘自居,与王氏说话也少了几分谦卑,倒有些登堂入室的意思。
虽然这正房里人人看她都十分碍眼,然而,人家殷勤地过来请安,倒也不好就这么将人赶出去,便只得留下她说话。
王氏正与巧云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忽然便听见院中传来小丫头急急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惊慌的叫声:“太太,太太,不好了,爷出事儿了。”
王氏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傅珺也站了起来。沈妈妈便厉声喝斥那小丫头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还不近前回话。”
那小丫头也知道自己造次了,忙跑上前两步,跪在chuáng前请罪,颤声道:“太,太太恕罪,婢子,婢子也是一时慌了。”
王氏便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且说清楚。”
那小丫头战战兢兢地道:“回太太的话,婢子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是三爷身边的行舟叫跟太太说的。说是爷……挨了侯爷的打。”
王氏听了这话,身子便是一晃,一旁的巧云也轻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问道:“侯爷打了三爷?却是为何?”
她一开口,沈妈妈便是面色一冷。
这里是正房,正室太太还没开口,她倒问在了头里。这丫头不丫头、通房不通房的,成何体统?
大丫鬟回雪最是个心直口快的,便略带讥诮地扬声道:“太太还没说话呢,巧云姑娘倒等不急了。”
听了这话,巧云面上一僵,露出几分尴尬来。她后退两步,怯怯地看了看王氏,眼圈儿一红,泫然yù泣地道:“我……妹妹也是一时心乱了,姐姐请勿放在心上。”
王氏但笑不语,沈妈妈便上前一步正色道:“巧云姑娘还请慎言。我们太太的姐妹皆在姑苏呢,这京里哪来的什么姐姐妹妹?”
“噗”地一声,屋里传来一声嗤笑。
巧云的脸刷地变了色,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怒色。不过她知机极快,立刻垂下头遮掩了过去。又掏出帕子来,捂着脸抽泣道:“若不是太太硬要以姐妹相称,婢子又怎敢如此厚颜?妈妈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不问清了来龙去脉便是一通抢白,婢子也是老太太身边的,妈妈若是有什么不满,只管去回了老太太,这样说婢子又有什么趣儿?”说罢便哭出声来,语气极为悲切。
她这话倒扯出一堆人来,既说了王氏假作姐妹诓骗她,又指责沈妈妈态度欠佳,最后拉侯夫人出来保驾,一席话把水都搅混了,你回她哪一句都能回出不是来。
傅珺气得想要笑。古代小三果然便是这样理直气壮的么?
然而,傅珺显然低估了沈妈妈等人的宅斗技能。巧云那番挖了无数陷井的话,根本没一个人去搭理。在她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沈妈妈便使人去叫行舟了,又着人将屏风移过来,吩咐小丫头给王氏和傅珺倒茶,全当巧云是空气。
巧云哭了一会,见根本没人理会她,便也渐渐收了声。现在她没空理会旁的,只想知道傅庚出了什么事,挨打的原因是什么。比起王氏来,傅庚才是她最该关注的对象。至于其他人,等以后得了势,自然有得是法子收拾她们。
过不多时,便见傅庚身边的长随行舟进了来,想是一路跑得急,满头是汗,进来就跪在屏风前磕了个头。
王氏也顾不得其他的,急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挨了打?”
行舟抹一把头上的汗,禀道:“启禀太太,爷昨儿御前奏对回来之后,便去了侯爷的书房,侯爷瞧着很开心,赏了爷好些东西。后来……”行舟说着便停住了,面色忽红忽白的,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后来怎么着了,你倒是说呀。”王氏催他道。
行舟便垂下头去,道:“后来,侯爷有事出去了,留了爷一个人在书房,爷独自待了一会后也出来了,叫奴才跟着先去了聚茂斋,又去了宝庆银楼,到了晚间才回来。”
第016章
“怎么去了聚茂斋?那不是……”王氏说到这里顿住了,看了沈妈妈一眼,沈妈妈冲王氏点了点头。
“那然后呢?”王氏又问。
行舟的头垂得更低了,道:“然后,今儿早上,侯爷便招了爷过去,问爷,问爷有没有见着侯爷的一样什么东西。爷就说,就说,说他将那东西拿去当了,换了银子去了宝庆银楼,买了一套米珠头面。”
“砰”的一声,屏风后不知是谁碰翻了茶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行舟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能整个人都缩成一小团才好。
良久,他才听见王氏的声音问道:“你继续说,之后呢?”
“后来,侯爷将人都遣了出来,只留了爷在书房里说话。过后便听见侯爷发了火,叫人去取鞭子。奴才见事qíng不好,便唤人往后院送信儿,想请大爷过来求qíng。谁想,大爷还没到呢,侯爷已经打了爷。好在大爷来得快,爷只挨了三鞭子……大、大爷好歹劝住了侯爷。大爷便叫奴才先过来报信儿,说一会子叫人抬爷回来。”
行舟说罢,便垂着头等王氏示下。心里却想:这事儿他还没说出全部来呢,要是全说出来了,只怕太太得气厥过去。
俄顷,便听王氏道:“可还有其他的了?”
行舟想了想,又磕了个头道:“大爷还说,他已着人去请了张大夫了,还请太太准备准备。”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王氏道,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
“是。”行舟擦了擦头上的汗,躬身退了出去。
一时间,正房里鸦默雀静,不闻一丝人声。
王氏转过头看着巧云,微微一笑。
巧云此刻面染红云、双颊含chūn,微垂着眼帘,唇边有掩不住的笑意,心里是满满的一腔子柔qíng。
傅庚是为了她才挨的打啊。若不是要送她米珠头面,那个俊美风流的男子又怎么会当了侯爷的东西呢?那可是探花傅三郎呢,能得他这一回,自己便死了也值得。
巧云面泛桃花,一脸梦幻般的柔qíng,落在沈妈妈眼中,只觉得格外刺眼。不过,她并不如何生气。最迟今儿晚上,这件事便会有个结果。只是爷如此做法,只怕王氏心里会很难受。
王氏微笑地看着巧云,语气温婉地道:“你也听见了,一会子大夫就要过来,多有不便。你是在这里呢,还是回屋里等着?”
巧云垂下头,背却挺得笔直,柔声道:“服侍太太和爷是婢子的本份。”
“哦,是么?”王氏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停了一下,又道:“也好,能省不少事儿。”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并不高,巧云也没听清。
王氏便起了身,叫人收拾了chuáng铺出来,又叫沈妈妈开箱子,取了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一味“祛毒散”出来。据说,这是当年王知府从异人那里得来的,对外伤极是有效。
这里还不曾收拾停当,便见院门大开,傅庚爬在chūn凳上,被两个健壮的仆妇抬了进来。与傅庚一同出现的,还有李娘子并几个面生的妇人,瞧那几人的穿着打扮,应该皆是前院服侍的。
傅庚一进院门,王氏便匆匆迎了上去,双眼含泪道:“还疼不疼?你怎么这样傻?这叫我可怎么是好?”一面说,一面便落下泪来。
傅庚便抬起身来,想要伸手替王氏拭泪,谁知这一动牵动了伤口,他不由轻嘶一声,又倒了回去,只得哑着声音道:“你身子才好,快些回屋去,外面风大,别又凉着了。我并不疼,只挨了三鞭子,算是轻的了。”说罢又qiáng露出一抹笑来。
王氏见他如此,心里像是有刀子在绞,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巧云一直跟在王氏身后,哭得如梨花带雨一般。怀素、盈香几个丫头并沈妈妈将傅庚团团围住,将她挤在了圈外,她似是并未在意,只一味地抹着眼泪。
巧云很笃定,傅庚一定会将她叫到跟前去的。她才是整件事的中心,傅庚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她,他必是爱她到心坎儿里去了。所以她一点都不着急,她甚至还有些期盼着傅庚当着正房所有人将她唤到眼前时的qíng形。
然而,巧云是注定要失望了。
一行人进了正房,王氏亲自服侍着傅庚躺下。过不多时张大夫也到了,先给傅庚诊了脉,随后便开了治外伤的药,也未曾多留,便由行舟送了出去。这里傅庚上了药,又喝了一碗带安眠作用的汤药,便自沉沉睡去。
在这并不算短的时间里,由头至尾,没有一个人提起巧云二字。不只王氏,便连傅庚亦是如此。
巧云先还端着,过后便隐约觉出一丝不妥来。
事qíng有些不对头。她本能地察觉到几分不安的气息。然而,环视四周,正房里一众人等进退井然。王氏虽面有愁色,却也并没有要发落谁的样子。还有那位李娘子,只在明间里恭候着,肃立垂首,看上去极是沉静,连眼角都没往巧云身上扫一下。
见了此番qíng景,巧云又有些吃不准了。毕竟傅庚受了伤,首要的便是吃药休养,一时顾不上她也是有的。便退一万步说,这件事她要吃些挂落,也不过是略罚一罚便罢。她终究是侯夫人指派过来的人,凭他是谁,也不能拿她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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