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希望见到的,是她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那个人。而她最怕见到的,则是另一个毒如蛇蝎之人。
然而,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少女,或者说,四姑娘,绝不在她的估计范围之内。
“没想到会是我?”傅珺的声音仍旧清淡。
然而,这声音却让盈香心胆一寒。
她飞快地抬起头来看了傅珺一眼。
这确实是四姑娘。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她不会认错。
盈香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四姑娘眼中的冰寒像是能穿透人心似的,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她从里到外一眼看穿了。所有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刹那间全都bào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盈香将身上的粗布袄裹紧了些。
她忽然觉得很冷,那种冷直渗到了骨头里去。
第498章
“你以为会见到谁?”傅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仍是听不出起伏的平淡声线,“是给你毒药的那个人?还是我爹?”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盈香的脸上,一点一点泛出了死灰色。
孟渊侧眸看了看傅珺。
她的脸色很平静。
可是,这样平静的她,却让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她请他帮着抓几个人,他便帮着做,并未问其他。
他其实已经明白她为何会找这些人了。
只是,他一直都没问。
幼年丧母,他知道那种锥心般的疼痛,也知道那种无力回天的痛悔。因为,这一切他都曾体会过。
也许比她体会得早了一些,也不过就早了半个月而已。
他的母亲死于八年前的上元佳节,而她的母亲,死于不久后的正月底。那个时候,他已经十二岁了,而她才只有六岁。
他不敢去想,六岁的她是如何走过来的。这么多年来,她背负着这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一直走到了现在。
这一切他都不敢去想。
他只是,有些微的心疼。
“您都知道了。”盈香说道,整个人跪坐了下去,脸如死灰。
傅珺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沧桑的妇人。
虽然已经做足了思想准备,但她还是没办法将眼前的人,与她记忆中的盈香合在一处。
曾经秀丽圆润的少女。如今再不复当年的模样。
这么些年的逃亡生活,想必盈香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傅珺甚至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傅珺后退一步,缓缓坐在了椅子上。
“盈香,你怎么在这里?”沈妈妈忍不住问出了声。
她并不清楚盈香的事qíng,只知道这丫头被赶去了庄子,后来被人赎走了。
然而,方才傅珺问盈香的话中有“毒药”,还说到了傅庚。沈妈妈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些什么,却又始终想不明白。
盈香被这一声问惊醒,瞬间便挺直了腰。
那一刻。她的眼中划过了浓浓的怨毒。
她当然认出了沈妈妈。当年她被送去庄子上。就是眼前这个面相慈和的老妇亲自下的令。
这么多年来,每每思及此事,她都会恨得切齿、痛得啮骨。她如何会不记得这老妇?
盈香定定地看着沈妈妈,半晌后蓦地一笑:“原来是沈妈妈。好些年没见。您怎么还没死呢?”
她的语气中满是yīn毒。
沈妈妈愕然。复又冷下了脸:“我自是活得好好的,陪着我们姑娘安稳得很。倒是你,如今怎么落到如此境地?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妈妈问得可真是奇。”盈香的神qíng变得诡异。眼神却又格外亢奋,“除了我该做的事儿之外,我可什么都没做呢。妈妈是老糊涂了么,倒来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沈妈妈还要说什么,傅珺却止住了她,淡笑地看着盈香:“你逃了这么多年,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想这件事,到现在你还没想明白?”
盈香翻眼看了看傅珺,“嗤”了一声,神qíng满是不屑。
傅珺不以为意,仍是一脸淡然:“既是如此,你这么些年来又为何要躲?我可是查清楚了,你当年逃出府后,便藏在了一个守城小旗的家里。你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后路,一躲便躲了快十年。你在躲谁?你明明立了大功,为何不去找那人领赏?为何要躲在田庄成了农妇?”
傅珺每说一句,盈香的脸色便白一分。待傅珺说完,她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她当然要躲。
那个人给她毒药的时候,并没说会毒死王氏,只说会让王氏落下胎儿。
可是,王氏却是一尸两命。
那时盈香就知道,她不能再回去见那个人,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好在她早有预感,提前便找好了退路,这才能躲过那个人的追查。
这些年来,她跟那个小旗成了亲,先是在京城,后又跟着他去了辽东,再后来她的夫君因犯了事被逐出辽东,便带着她回到了故乡——位于栖霞山下的田庄。
傅珺便是在去田庄查案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盈香的背影。
虽与记忆里的人相去甚远,然而,这个熟悉的身影还是留在了傅珺的脑海中。
所以,她才会做了那个噩梦。
在梦里出现的那双绣花鞋,便是当年盈香常穿的那一双。正是这双绣花鞋,让傅珺将田庄里某个不起眼的农妇,与盈香这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傅珺长长地叹了口气。
许多年来,她一点一点地去抠王氏案件的细节,最后将王氏的案件与拐卖案联系在一起,逐渐拼凑出了康保义、汪贵等帮凶的线索。
自去往姑苏之后,她名下的店铺越开越多,为的便是搜寻更多的线索。傅庚隐瞒下来的那些信息,她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才挖出来。她甚至还知道,京里有人在暗里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回京才放松了下来。
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不问自明。
所以,在姑苏时,她基本足不出户。为了麻痹对手,她隐忍了许久,连查到了康保义等人的去处亦不敢轻动,就怕被人顺藤摸瓜截去人证。
那一天,当她终于在田庄偶遇藏身多年的盈香时,她就知道,最后一块拼图已然凑齐,只是,她缺乏将这些人证同时抓住的力量。
她便将这几人的画影图形jiāo予孟渊,并将另两人的藏身处也一并告知。
现如今,这几人尽已归案。而有了盈香,一切线索便皆齐备。
当年傅珺被拐一案,与王氏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间牵扯的人颇多,除了康保义与汪贵,还有一对姓朱的祖孙,以及一个叫清莲的丫鬟。
据汪贵供述,那朱姓祖孙便是撺掇傅珺去豆浆摊儿的婆子并小厮。其中那朱婆子的孙子,当年便在抚远侯府当差。此外,汪贵的表嫂有一远房亲戚家的女儿,叫做清莲的,当年亦是抚远侯府嫡次女卢莹的贴身大丫鬟。
不过,朱婆子及其孙子,以及那个叫清莲的丫鬟,在傅珺被拐之后不久,便非常巧合地一起染“时疫”死了。
傅珺从来不相信巧合。
她有理由相信,朱家祖孙并清莲之死,与自己被拐一案必有关联。而抚远侯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傅珺觉得已经不用她去证明了。
第499章
思及此,傅珺已是墨眉微蹙。
这些事件与抚远侯府之间还差一个关键点。她现在所掌握的证据,并不能直接指证那个幕后之人。
此人是谁,现在已是呼之yù出。
然而,傅珺的证据却不足。
所以她要亲自审盈香。她希望,这最后的一个关键点,能够由她亲手连上。
不知何故,孟渊竟然明白了她的意图,便将盈香留给了傅珺。
盈香很可能见过那个人,也知道那个人是谁。傅珺如此认为。
既能逃了这么多年,就表明盈香很怕那个人。若是不知那人身份,她为何会怕得如此厉害?
傅珺淡淡地看着眼前的盈香。
盈香的神qíng有些瑟缩,还带着几分惊恐。
“你是不是从没想过,给你毒药的人是个侯门贵女,是不是?”傅珺突然问道。
一个简单的是非题。
没有问是谁给的毒药,而是已经确认了幕后元凶,不过是对其身份感到惊讶罢了。
盈香身子一震,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傅珺一眼,复又低下了头。
傅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盈香的微表qíng显示出了她心里的慌乱,还有害怕。
看来,傅珺猜的那个人并没有错。
心底里多了一丝确定,傅珺又继续问道:“你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姑娘家吧?如今倒是成了伯夫人了。”
她说话的声音笃定而平和,似还有些感慨。完全是陈述式的语气,根本就没有向盈香确证之意。
盈香再一次抬头看着傅珺,前额微皱,瞳孔放大,呼吸沉重。
过了一会,她才又低下头去,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地面,喃喃道:“是的呢,婢子……也听人说了。”
“你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你们见面的时候,她肯定不会明着告诉你自己是谁的。你是自己偷偷查的?”傅珺轻声问道。
盈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的。婢子跟在她的马车后头。听见人家叫她……”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声,抬头盯了傅珺一眼。
傅珺看着盈香,居高临下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明显的怜悯。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轻声地道:“她一定告诉你。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娘暗里设计的吧。说不定她还劝你不要报仇。可你不肯听。你一定想要报仇的。对么?”
盈香怔怔地听着傅珺的话,渐渐地,她的眼中聚起了一丝仇恨:“是。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要报仇……”她喃喃地重复着,越说声音越低,随后又渐渐亢奋,很快她便又昂起了头,死死盯着傅珺。
沈妈妈忍不住上前斥道:“大胆贱婢,还不快快低头!”
盈香地瞥了沈妈妈一眼,又看了一眼旁边神色未变的涉江,嗤笑了一声:“妈妈和涉江倒也忠心。只是你们也别忘了,在主子眼里,你们不过就是一条狗。主子何时不喜欢了,要你生要你死,都是一句话儿的事。”
说到后来,她的语气越见讥讽,脸上露出了浓重的怨毒。她转过视线挑衅地看着傅珺,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问道:“姑娘怎么寻上我了?我若说不是我做的,姑娘可愿意信?”
此刻她早已忘了一切,开始以“我”自称。
傅珺神qíng淡然地看着她:“我自是不信。”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袖中抽出张纸来,扔在了盈香面前:“这是汲泉的口供,你识字的,想必会读得懂。”
一听汲泉二字,盈香的瞳孔忽地微微一缩。
傅珺也没理她,只转首望着窗外萧萧而落的秋雨,语气平静地道:“那年秋天,你受人所托重回侯府,借汲泉之手隐身于前院,做了洒扫仆妇。你知道汲泉要在小书房值夜,你便给他喂了药,分几次将书房墙边的窗户弄松动了,做足了准备。其后我和爹爹进宫,你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便剪了秋海棠的花枝,又在花坛前洒了香油,偷了汲泉的钥匙打开书房里间的门,再从里间的窗子翻出去锁了门又将钥匙放回原处,你自己便翻窗躲进书房里间等候时机。你知道我娘每天都会去花坛边散步,你也知道她会踩上香油滑倒。趁着我娘滑倒众人忙乱,你便偷偷翻过书房院墙,将毒药下在我/娘/的药里,然后趁乱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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