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到来让整个大殿的气氛都有些沉肃,方才的欢愉刹时散去。
傅珺仍是立在宝座边儿上。陈太后一直拉着她呢,她只能待皇帝走过来的时候才行礼,皇帝便又笑着挥了挥手:“免了。就站在那儿吧。朕瞧着母后可喜欢你得紧。”
皇帝一面说着一面便坐了下来。太后娘娘仍是居中高坐,帝后二人分坐左右。傅珺觉得自己这时候挺像善财童女的,就是身边儿的大神多了两尊。
待坐定之后,皇帝便向陈太后笑道:“朕还以为宴席散了呢。便想过来瞧瞧彦儿。倒不想亲见了一桩盛事。看起来。朕的小儿是个有福之人哪。”
许慧便叫女官呈上了认捐单子,笑着道:“这也是四丫头起的头儿,谁也没料着这孩子倒是个实诚的。为了给西北赈灾连嫁妆银子都捐了,臣妾这会子心里倒是真真的过不去。”
皇帝拿着单子看了一眼,神色未动,只问傅珺:“四丫头的嫁妆有这么些?”
他的语气十分平和,然而傅珺却能听出了这语气之外的深意。
傅珺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一个失妇之女,其母又是庶出,如何能给女儿留下如此丰厚的身家?这其中有没有其他渠道得来的?比如那位表面看来两袖清风的傅三郎,或是一向在清流中声名颇著的沧làng先生。这四十万两里,是不是包含了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傅珺面容宁谧,唇边含着一丝浅笑。
她早就知道,这四十万两一捐出来,以皇帝这多疑的xing子,必会起疑。
不过,她早已与傅庚商定了对策,此时自是丝毫不乱,只垂首道:“启禀陛下,臣女的生母留下的嫁妆原先并没这么多。只是臣女在姑苏的时候得了能人相助,打理得极好,几年下来才渐渐多起来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眼风向皇后娘娘的宝座那里扫了扫。
众人俱是神色微凝,随后便有不少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qíng。
许皇后在成为皇后之前,一直在傅珺身边任着管事,还曾陪傅珺在姑苏住了好几年,据说当时便是她帮着傅珺打理田产铺子的。此刻听傅珺话中的意思,她的这些嫁妆只怕还是许皇后挣回来的。
如此一来,傅珺今天的举动便也很好理解了。之所以她能如此轻松地将这些都捐出来,说不得这里头得有一多半儿是许皇后的功劳,傅珺捐了出来也算是物归原主。
众人的心气儿立刻就平了下来。
许皇后当年做管事的时候,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那可都是顶尖儿的,能够替傅四挣下这一份家业自是不在话下。
皇帝面色极淡,向傅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许慧。
他倒是一时忘了许慧当年的事。
他转眸看着许慧那张圆润光泽的脸,她的颊边含着温柔的笑意,一刹时,他的心中漾起了万般柔qíng,许多许多当年的qíng景似又重回眼前。
罢了,他再是疑神疑鬼,也不该为了这点儿银子去疑许慧。她是个怎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皇帝捋了捋胡须,脸上终是带了两分笑意,看向傅珺的眼光也带了些许欣赏。
说起来,傅四的表现倒也乖觉,这份满月礼果然献得巧极,大有乃父之风。
陈太后便笑着道:“便是这么说,到底也是女孩子的嫁妆银子。四丫头出手就捐了,哀家这儿倒替她心疼呢。”
皇帝的脸色又淡了下来。
太后与皇后皆在帮傅珺说好话,这银子捐得倒真是巧,明着就是请赏的意思啊。
皇帝端然而坐,神色不动。
细究起来,这傅四终归是借了他们皇家的东风。这位傅三郎的嫡亲女儿,倒是懂得为自己造声势。
他淡然看了一眼傅珺,蓦地开口道:“圣人言:长者赐,不敢辞。你将生母所留之物捐了出来,就不怕世人说你沽名钓誉、奉母不孝么?”
大殿里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
皇帝此语,可谓不轻。
捐出生母遗留产业,从某种程度上说便为不孝;还有郑氏,傅珺此举将这位继母置于何处?她就不怕别人对郑氏相疑么?
再退一万步说,便是为了赈灾,可到底是亲娘留下的嫁妆,拿着这些钱换名声真的妥当么?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傅珺的身上。
第518章(chūn节加更一)
傅珺端立于太后座边,身姿挺秀,神态安宁,并未因皇帝的问话而有丝毫慌乱。
虽然皇帝所问的,众人所疑的,还真就是傅珺此举的一部分诱因。但她也知晓,只要她仍是她自己,她的所作所为便永远不可能符合这个时代的规范。
她只是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尽可能不被这个时代同化。如此而已。旁人所想,与她何gān?
傅珺面朝皇帝微微躬身,语声平静地道:“启禀陛下,臣女以为,金银钱财要用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臣女锦衣玉食、不愁吃穿,这些银钱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于臣女而言,这些银钱等同于一无用处。而西北灾民却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臣女以多余之物让灾民们得以活下去,这样的沽名钓誉,臣女觉得做得人还少了。若再多些似臣女这般沽名钓誉之辈,西北赈灾指日可成。”
说到这里傅珺顿了一顿,又续道:“在孝之一事上,臣女将对生身母亲的思念敬爱放在心里,对府中的嫡母柔顺恭敬,臣女的孝便经得起众人考校。再,臣女生母将全副身家遗于臣女,为的便是让臣女后半生平安喜乐。如今臣女捐银赈灾,心中极是平安喜乐,那么,母之所赠便已得其所。此外,臣女还以为,孝有许多种,/chuáng/前奉药是孝、晨昏定省是孝、奉上恭敬是孝。然臣女心中的孝,却是尽最大努力让更多幼童不离父母。更多儿女不弃老迈,家家有食、人人有衣,不必因天灾困苦而背弃人伦,让这些幼童儿女皆有长辈可敬、有父母可孝。此乃臣女所以为的孝道。便有千夫所指,臣女问心无愧,亦绝不言悔。”
大殿之中安静极了。
这清清淡淡的声音似带着回音,在众人的耳边盘旋。
没有回避、毫不讳言,傅珺的一番话说得坦率诚恳,直接承认她就是在用这些钱换名声。然而,其话中堂庑气象却又十分阔达。根本不像是一个女孩子能说或该说的。
由家中小孝引至天下大孝。这话说得极是堂皇。就算此前还有人想指摘些什么,这一番道理听罢,亦只能住口收声。
皇帝微有些怔然地看着傅珺。
往常他还没觉得,如今这般看去。他才发觉。傅珺与傅庚竟是极像。同样的直率坦dàng。同样的心怀桀骜,当然,也同样胆大包天。
他就问了一句话啊。真的就问了一句话,这孩子一口气给他整出一箩筐话来,还句句说得在理,让他都不能再往下问了。
这天下百姓都给整出来了,人家又真金白银捐了那么多钱,实实在在为君分忧。他若再问下去,可真就要伤了人家一片赤诚爱国之心了。
皇帝轻轻咳了一声,一旁的陈太后看了他一眼,眉眼间便漾出了一丝笑意。
她似是看到了傅庚在皇帝面前梗着脖子说话的模样。约摸彼时的皇帝,也是这般无可奈何的吧?
陈太后终是忍不住掩唇轻笑。
皇帝现在的样子着实有趣,还有傅四一本正经的模样,也让陈太后觉得分外好笑。她抬了镶金边四角缀玉的帕子,向傅珺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道:“唉哟哟,瞧瞧这张小嘴儿,说出来的话可真是一套一套的,哀家都听傻了呢。”
陈太后话一说罢,傅珺顺势便要往下跪,口中道:“臣女僭越,请陛下恕罪。”
皇帝哪还能让她跪?这一跪可就太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他只能挥了挥手,一脸要憋不憋的表qíng:“无罪,起来吧。”
许慧便笑道:“母后说得是,连臣妾都听傻了呢。不过四丫头这话说得并没错儿。那些西北的灾民着实可怜见儿的,四丫头一心想要行善,这已是极好的了。”
说罢她又转向傅珺,语气微嗔:“你这孩子,方才问你要些什么,你皆说不要,这可不行。本宫与母后虽不是什么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也断不能收回的。你且说说你要什么,总不能叫你白捐了这些钱出来。”
傅珺想了一想,便退行至阶下,躬身道:“既是娘娘有言,臣女不敢不从。臣女厚颜,请娘娘赐以皇庄。”
大殿中微微一静,随后便是一阵极低的议论声。
傅珺要的这个赏赐,着实古怪。
所谓皇庄,顾名思义便是为皇家所有的田庄。此类田庄倒还真有不少是用来赏人的,只是这种赏赐并不实惠,通常都是赏给那些有些功绩的商户或平民。
因为皇庄不可转让、买卖或继承,每年的出息也十分有限。皇庄的管事只能是宫中指派的,不可撤换。这些管事仗着与宫里搭些关系,吃拿卡要那还是好的,有些皇庄一年的出息连五十两都不到,主家还不能说什么。因为这庄子本质上讲就不是你的,而是属于宗室皇族的。
傅珺捐出这么多银子,只要求赏赐皇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陈太后与许慧二人相视一眼,便将视线转向了皇帝。
皇帝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他当然想不到,傅珺之所以要求赏赐皇庄,便是为了断绝某些人的念头。
这些庄子谁也动不得,就算是主家也不行。庄子出息是多是少也不与主家相gān,就是个名声好听。傅珺认为,郑氏那一等人就算再贪心,这些皇庄他们也绝不敢动。
一年五十两也并不少了。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还不及一半儿,这些钱于傅珺而言也尽够了,更好的是她还不用cao心,每年收银子便是,也不必担心有人会来谋夺。
如此一举多得之事,傅珺自然乐于接受。
皇帝看了傅珺半晌,终是抚掌笑道:“也罢,朕便依了你,赐你皇庄便是。朕记着六合那边儿的几所田庄是挨在一处的,便皆赏了你罢。”
傅珺跪下谢恩,许慧便笑道:“皇上宽宏,赏的皆是出息最好的田庄。”
陈太后却似微有些不足,笑道:“只虽是这样,哀家觉着还是少了些,小姑娘可怜见儿的,连嫁妆本儿都捐出来了。”
许慧便笑了起来:“母后都允了给嫁妆了,到时候再添上也是一样的。”
第519章
听了许慧所言,陈太后只索罢了,终究还是叫宋宝楼寻了一匣子红宝石、一匣子翡翠、一匣子珍珠并一匣子羊脂玉赏了傅珺,最后又将一匣子宫中秘藏的“雀金泥”也赏赐了下来,太后娘娘的脸上才又多了些笑容。
众人看在眼里,俱是十分艳羡。
旁的不说,只说那雀金泥,那可是当年南山国宫匠所制的一种极为珍贵的印泥,乃是印泥中的绝品。
普通的印泥皆为红色,而这雀金泥却是青金相jiāo,且融而不混、润而不油,印在纸上,纸朽而印不衰、字暗而印犹艳,真真是千年不褪的绝品。光是这样赏赐,傅珺那四十万两银子也算值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姚霁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