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珺看了他一眼,心底拂过一阵淡淡的寒凉。
傅庄大约是真疯了,手中筹码竟只要换手下活命,却根本没去管他的妻子儿女。就算平南侯府与他并无关系,傅琛他们却终究是他的亲骨ròu,张氏与他相伴近二十载,从少年夫妻到人至中年,他竟也弃之不顾。
这样的人,傅珺已经不知该如何看待了。
何靖边此时已是冷哼一声,道:“尔等叛国谋逆,论罪当诛,本官奉劝你莫要痴心妄想。”
“何大人并不知我要说什么,轻易下此论断,似嫌过急了吧?”傅庄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袖,蓦地抬头盯住何靖边,黑dòngdòng的眼睛瞬间深不见底,语声更是低若蚊蚋,“若我说,我知道南山国宝藏埋在姑苏何处,甚至还曾亲去宝藏中查看过,何大人以为,这个消息够不够换我手下几条活命?”
虚若浮烟般的声音在房间里回dàng着,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何靖边神qíng淡淡、岿然不动,然而傅珺却敏锐地发现,他双脚的重心十分隐蔽地向后偏移了一分,这就表明,傅庄所说的话,对他造成的冲击相当大。
“何大人可知那宝藏价值几何?”傅庄的声音轻而缓,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何大人又知不知道,这宝藏为何不曾藏在当年的南山国境内,反倒埋在了大汉朝姑苏城中?至于那南山国公主之女,如何以一身之力携带这笔巨万之资安然潜入大汉,何大人想必就更不知道了罢?”
何靖边神色不变,然负在身后的手却动了动。
这细微的动作自是又被傅珺捕捉到了,而傅庄竟似也感知到了他的变化,竟是“呵呵”笑了起来。
“看起来,何大人并不知其所以然嘛。”他笑着道,轻轻拍了拍铁栅栏,语气慨然:“遥想当年,大汉朝坚船利兵、长驱直入,南山国顷刻覆灭,南山老皇帝率百里氏阖族自戗于皇宫之中。在我小的时候,偶尔听侯爷说起这段掌故,也以为百里氏是被大汉铁骑bī死的,直到后来方知,此说竟是大谬。”
他的语气渐渐放缓,侧首看了傅珺一眼,神qíng中竟有了一丝悲悯,叹了一声,方又续道:“那百里氏一族,实则并非自戗,而是被人bī宫下了毒,而这下手之人,便是当年南山国的几大家族。”
此言一出,房间里便响起了轻微的吸气声。
南山国灭国已经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当年昭宗皇帝(景帝与刘筠之父)御驾亲征,大获全胜,后来还曾将缴获的一柄青金宝剑赐予了平南侯,再后来这柄剑便被傅庚当掉换了套米珠头面,以此赶走了巧云,这些傅珺亦是知晓的。
据她所知,彼时的南山国国力渐微,空有大好战船,却是将不思进、兵无战意,弱得不堪一击。
据史载,昭宗皇帝率军打进皇宫时,宫中早是尸横遍地,百里氏一族更是七窍流血而亡,那南山老皇帝还留下了一封御玺加印的“遗书”,表明他们因不愿受rǔ,自愿服毒,这些都是有史可查的,且也是昭宗皇帝亲眼目睹的,然傅庄此时说出的话,却完全推翻了这种说法。
傅珺这一刻的心惊,远甚于何靖边。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流风的话语:
“婢子听母亲说……出事的时候,婢子的祖上与姑娘的祖上皆是些老幼妇孺,俱是服毒自尽的……”
那轻柔的语声犹在耳畔,而此刻,傅庄却道出了另一种可能。
难道说,流风知道的也是假相不成?抑或傅庄此刻是在胡诌?
可是,若说他是胡诌,他的微表qíng却又极其真实,傅珺并找不出一丝破绽。
第741章
此时,傅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知qíng者居高临下的感叹:“诸位难道就从不曾察觉此事之诡异么?大汉朝乃是南山国仇敌,更‘bī死’了百里氏一族,那亡国的公主往哪里逃不好?jiāo趾、越昌或契汗乃至南洋诸岛国,在在皆是可选,可她却偏偏潜进了敌国大汉,还将这偌大的宝藏安于此处。她就不怕有朝一日宝藏被人发现,白白叫敌国占了便宜?”
被他这样一说,傅珺心底便是一动。
此言确实道出了事件的症结所在。
若百里氏与大汉朝真有血海深仇,绝不会把宝藏埋在大汉,且这笔宝藏价值如此巨大,以亡国公主彼时的力量,也根本无力带着这么一大笔钱潜入大汉。
这其中,定然有不为人知的隐qíng。
此时,何靖边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面上露出了些许沉思:“如此说来,此事确实殊为怪异。”
此前他们一直在苦苦追寻宝藏踪迹,却从未想过宝藏埋在大汉朝有何不妥。如今想来,这宝藏存在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任何一个理智尚存之人,是绝不会将这么大一笔宝藏埋在敌国的,而南山公主身为百里氏族最后一滴血脉,就算是出于安全考虑,也绝不会将大汉选为藏身之地。
傅庄长叹了一声,将栅栏再拍了两下,方漫声道:“其实,这偌大一笔宝藏,原是南山老皇帝费近十年光yīn,自个儿悄悄藏在大汉的。”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时而一两个字落进萧疏的雨声中,宛若寒夜更鼓,有一种格外的寂寥。
所有人皆不曾说话,静待着他的下文。
只听傅庄又道:“这些年来,我遍寻南山遗民,四处搜罗当年的南山国消息,却是叫我知晓了不少事。南山国早在灭国之前,便已如将倾之大厦,岌岌可危,最主要的原因便在于权臣当道,几大家族把持朝政,除了有个南宫家族还算忠心外,百里氏政权已是摇摇yù坠。此等qíng形下,那老皇帝自知皇座难保,便暗中留了后手,偷偷派人将国库并皇宫中大笔金银宝物运抵大汉,又秘派宫廷大匠于姑苏城内建造宝库,以做藏宝之所,为的便是怕有朝一日遭逢不测,这笔钱财也足够百里氏子子孙孙享用不尽的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摇了摇头,神qíng变得极为沉重,叹声道:“如此一来,本就千疮百孔的南山国便又多了一重内耗,国力更微。不消几年,大汉朝兴兵南下、形势危急,可彼时的南山国早就被老皇帝搬空了国库,边境守军连粮饷都领不到,如何还能打仗?更可恨的是,那几大家族不思抵御外敌,竟加速争权夺势起来。他们将百里与南宫两族之人全数禁锢于皇宫,bī迫南宫将军领残兵抗敌,回过头来便投毒诛杀两族之人,又伪造了禅位遗诏与自杀遗书。”
他的眼中闪过几许愤懑,复又叹了一声,续道:“只是,谁也不曾想到,百里氏这一死,这几大家族好不容易维素的平衡,亦随之瓦解,为抢夺诏书、登上皇位,几家人领兵自相残杀,在皇城中麓战十余日,直到最后铁骑践踏、国破家亡,那几大家族的人亦尽皆死于宫乱之中。大汉军队攻入皇城时,便只见到尸横遍野,百里氏阖族中毒而亡的景象了。”
他的语声中含着几许怅惘,似是对当年南山国的覆灭极为惋惜,又有些恨其不争的薄怒藏于其间。
说来也是,这样一个君主昏聩、门阀盘踞、内忧外患兼有的的国家,灭亡是早晚的事,就算没有大汉朝,光是这几大家族争权夺利,也足以令南山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国将不国更是指日可待。
“既是如此,那个公主又是如何逃脱的?”何靖边沉吟地问道。
这也确实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百里氏与南宫氏明显被那几个家族压制得死死的,并无一丝还手之力,那个公主如何又能逃出生天?
傅庄闻言负手一笑,语气越发感慨:“说来这也是天意。那几个家族知道百里氏藏有宫廷秘药,怕毒不死他们,便于投毒后派出武功高手,以内力震碎了所有男丁的心脉,却没去管那些女眷。也就是这一个疏忽,令百里氏的一位七公主并两族中的些许妇孺,靠着提前服下的保命密药活了过来,后又在数百南宫将军麾下勇士的舍命护卫下,顺利逃进了大汉。”
屋门外掠起来几星雨点,在傅珺的手指上印下些许微凉,而傅庄低沉的话语声亦像是被雨丝浸润,凉透人心。
傅珺的脑海中一片怔忡。
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有怎样的qíng绪。
听着自己这具身体祖辈上发生的这些事,那感受实在难以名状,让她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据我所知,那百里七公主生下来便聪颖异常,容貌又美,因此很受老皇**爱,成婚时亦是嫁得如意郎君,后来附马重病去逝,老皇便又将已有身孕的百里七接进宫中将养,依旧十分疼**。”傅庄说道。
何靖边探究地看着他,眉头锁得极紧,眼中满是沉思。
他们联调司查了许久,却始终没查到这位公主的消息,只知道她潜进了大汉,直到十余年后,方才又有了这位公主后人的消息,公主本人却再也没出现过。
“这位七公主,后来去了哪里?”他出声问道,眸中锐利一闪而过。
傅庄却未急着答他,而是将视线往傅珺的方向一扫,复又移了开去,方才续道:“我查到的消息是,在被毒杀前几日,老皇自知不妙,便将宝藏一事悄悄告知了几位皇子并公主,并秘派了一支人马硬闯宫门,只可惜寡不敌众,最终引得那几大家族痛下狠手,将百里氏尽皆毒杀了。后来,这百里七侥幸活命,她却也聪慧,在逃离皇宫之前竟趁乱将开启宝藏的秘钥全数拿到了手,并分开藏在了几个信得过的人身上,原意是打算潜入大汉开启宝藏,招兵买马杀回故国的。可叹的是,百里七虽有壮志,却终因曾经身中剧毒而无力完成,再加上逃亡路途奔波,一踏上大汉的国土,她便重病不起,生下一女后便溘然离世了。而南宫族人亦因中毒之故,损减极为惨重,几年里便死了一大半,再无复国之力。至于那几件密钥,便就此一代代传了下去。”
他顿了一顿,淡淡地扫了何靖边一眼,又继续道:“再往后,百里七之女长大成人,便悄悄潜进了姑苏,找了一群姑苏当地的盲眼匠人,在那宝藏左近设了几处迷宫。自然,这几处迷宫不过是用于迷惑不知qíng的人罢了,与真正的宝藏相比那可就差得远了。”
傅庄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何靖边,“如何?我说了这么多,何大人可愿意应下我的要求,饶我手下几条人命?”
第742章
何靖边沉吟不语,锐利的目光一直凝在对方身上。
傅庄说出的这些事可谓是前所未闻,并无法确证其真实xing,何靖边有所迟疑亦属正常。
傅珺却是偏向于相信傅庄的。
从微表qíng观察的结果来看,他应该并没有撒谎,此外,这个故事本身也很站得住脚,完美地解答了关于宝藏的一切谜题,逻辑上也没有硬伤,甚至就连百里氏为何就此蜇伏下来,再无复国大志,也能在他的说法中找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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