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妈妈便真要下去拿眼镜,张氏忙拦了下来,笑着道:“妈妈还不站着,您也跟着一块儿凑起热闹来了。”又骂傅琮:“还不快从祖母身上下来。都多大了,还这么顽皮。”语气却并不怎样严厉。屋里的气氛一时融洽到了极点。
傅珺冷眼看着这母慈子孝孙承欢的一幕,觉得很有些讽刺。
看一个人笑得是否发自内心,就看其眼角有没有皱纹。假笑的人眼角是没有鱼尾纹的,便如此刻的侯夫人。虽然满脸的笑意,可她的眼角纹路却只有极浅的几痕。
还有,在最初看见他们时,侯夫人习惯xing地眯了眯眼。这个表qíng在她脸上只维持了三分之一秒,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傅珺相信,除了她,没有人能够察觉。
眯眼这个微表qíng的释义有不少,但傅珺觉得,侯夫人这个表qíng所包含的意义只有一个:厌恶。
那不仅是对三房的厌恶,亦是对大房的厌恶。因为方才侯夫人问傅庄话时,她的眼睛又非常快速地眯了一下。
侯夫人厌恶三房,傅珺可以理解,身为嫡母讨厌庶子实在太正常了,侯夫人也从来不曾隐藏过这一点。可是,她为何会厌恶傅庄呢?
傅庄是嫡长子,品格端方、为人平和,领着个户部主事的差事,听说风评极好,下轮考绩应该能得个优。就算人心是偏的,老人家喜欢小儿子多些,但也没必要对自己的大儿子产生厌恶之qíng吧?除非……在侯夫人与傅庄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qíng。
究竟是是什么样的矛盾,才会让母亲对儿子如此厌恶呢?傅珺暗自思忖着,忽然,帘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将她的思绪打断。随后便是一把甜美的声音道:“哟,这是说什么呢,老太太笑得这样开心。”
话音未落,门帘挑起,只见一对俪影双双走了进来。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秀气婀娜,身旁跟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俱是生得端正,却是二房傅庭与崔氏带着孩子们来了。
一看见二房一家子,侯夫人的表qíng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只见她嘴角翘起,面颊上抬起皱,眼睑收缩,而她的眼角边也终于现出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儿子(媳妇)来迟了,请母亲责罚。”进了屋子,傅庭与崔氏便先行礼请罪。他们来得确实有些迟了,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
侯夫人便佯怒道:“这时候才来,是该罚。”说罢,自己撑不住倒先笑了,随后又假意板起脸问傅庭:“你说,该怎么罚你?”
傅庭便笑着打躬道:“就罚儿子明儿替您扫院子,母亲看可好?”
傅庭这话说得风趣,又小意贴心,侯夫人心qíng大好,呵呵地笑起来道:“好,便这么着。明儿你可得早早起来,若不来扫院子我可是不依的。”
这话一说出来,屋子里的人便全笑了。
于是,傅庭与崔氏便顺势又向傅庄几人告了罪。众人站站坐坐一阵见礼请安完毕,几房大人们方才归了座。孩子们却是无座的,除了傅琮被侯夫人搂在怀里外,余者皆是站在家长的身边。
二房如今有二子一女,分属崔氏及两位姨娘。其中长子傅玠为崔氏所出,比傅琮小了约一岁,在府中男孩子里排行第三;次子傅琇行四,为周姨娘所出,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另有三姑娘傅瑶乃是马姨娘生的,比傅珺大了一岁。
崔氏虽说只生了一个儿子,在府中的地位却极稳。她娘家崔家乃是本朝四大世家之首,她又是嫡支嫡女,身份之高不是普通人可比。当年,这门亲事也是侯爷与侯夫人好不容易求来的。
第005章
“老太太方才说什么呢那么开心,也说给我们听听,我们也沾光乐一乐儿。”甫一落座,崔氏便笑着问道。
老太太便推怀里的傅琮,笑道:“还不是这只小猴儿。”又对傅琮道:“你自己跟你二婶子说说,方才你说了什么?”
傅琮此刻倒知道害羞了,红着脸不肯说,扭着身子跟侯夫人撒娇,侯夫人便哎哟哎哟地笑:“我把你这小猴儿,倒来揉搓你祖母了。”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待笑过后,侯夫人蓦地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对侍立着的大丫鬟秀云道:“你去,把今儿上晌新做的那盘子点心拿来。我记着是红豆馅儿的,他们小孩子家爱吃这个。”
秀云应了声是,轻轻退出门外,招手叫了个小丫头过来,将侯夫人的话吩咐了下去,自己则在廊下候着。
这时,忽见院门外走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妈妈,穿着一身墨青色的衣裙,青布帕子包头,收拾得颇为齐整。秀云定睛细看,却是管着别庄小库房的梅嬷嬷。
这梅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也算有些体面,秀云便含笑迎上前去道了声好,又问:“梅嬷嬷这会子怎么来了?”
梅嬷嬷一见是秀云,立时便堆出满脸的笑来,道:“昨儿老夫人叫把小库房里的东西清点一下,我这是来jiāo差事的。”
秀云便道:“老夫人正和大爷、二爷在一处呢,妈妈可要通传一声?”
“可使不得。”梅嬷嬷连忙摇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不敢扰了老夫人。我那里东西都清点完了,就一只箱子不知如何处置,这才过来请老夫人的示下。”
“既是这样,我便替妈妈回了这话吧。”秀云便道。
梅嬷嬷知道秀云素来是极有体面的丫鬟,忙谢道:“真是有劳秀云姑娘了,多谢多谢。”说罢便叫人将东西抬了进来。
此时,小丫头们也将点心取来了,秀云叫人送了梅嬷嬷出去,自己则端着点心进了西次间,请了哥儿与姑娘们过去吃,她这里觑个空儿,便将事qíng回给了于妈妈。
谁想,二人正说着话,侯夫人一瞥眼瞧见了,便高声问:“你们说什么呢?”
于妈妈忙上前回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梅嬷嬷清点小库房,有一箱子东西不知该怎么处置,想请老夫人示下。”
老夫人蹙眉想了想,便想起这事来,一时来了兴致,便道:“把箱子抬进来我瞧瞧。”
于妈妈应是,便出去叫了两个仆妇抬了一口雕灵芝卷糙纹紫檀木官皮箱进来,又将箱盖打开,给侯夫人过目。
却见那口箱子里装着五、六只jīng致细巧的灯笼,虽看着有些旧了,样式却极为新奇,用料也非常讲究,有琉璃的,有冰丝绢的,还有香雪纱的。
侯夫人一见便笑了起来,道:“这东西倒是稀罕。”
“果真是罕物。”傅庭走过去细看了看,亦笑道,“我记着是父亲当年亲找了人做的。原来收在这里了。”
侯夫人便吩咐于妈妈:“去请哥儿和姑娘们过来,看看可有喜欢的,各人选一盏回去。白搁在库里别霉坏了。”
于妈妈领命去了,不多时,侯府的一群萝卜头便齐齐来到了明间。待听得侯夫人说叫他们挑灯笼,又见这灯笼做得如此jīng致,当真各各欢喜,都拥去了箱子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品评挑选,便连傅琛也探了身子去瞧。唯独傅珺,怀里抱着一只大布老虎,站在圈外没动。
好东西通常是轮不着她的,不好的东西则人人有份。傅珺人矮力小,自觉待在人后比较安全。何况,这种抓尖儿的事,也不该她一个庶房出来的姑娘出头。以她的身份,安静本份才是根本。
谁知,却偏偏有人不希望她安静本份。
“棠姐儿呢?怎么不来挑个灯笼走?”侯夫人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傅珺怔住了。
不只傅珺,屋子里的人也都静了一静。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满屋里真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傅珺眨眨眼,想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刚才,她居然听见侯夫人唤她的rǔ名?以往能得她叫一声“四丫头”就算不错了,今儿这一声“棠姐儿”显着那么的亲近。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她悄悄地狠掐了一把布老虎,掐下来一小撮huáng毛。
这么说来,她没出现幻觉,方才侯夫人确实是在叫她。
傅珺慢慢转首,看着高高端坐于扶手椅上的侯夫人。从这样的角度看去,眼前这衣着华贵的妇人显得格外陌生。自那双略有些混浊的眼睛里,傅珺看不出半点慈爱之qíng,算计的神色倒是一闪而过。
“棠姐儿瞧瞧,喜欢哪只灯笼,祖母叫人给你拿。”侯夫人眼神微闪,声音却极是温和。
“只要是祖母挑的灯笼,孙女都喜欢的。”傅珺轻声道,同时抱紧了怀里的布老虎,继续扮呆萌萝莉。这是目前她最好的保护色了。
果然,听了这个回答,侯夫人的笑容里便多了些别的意味,像是很满意的样子,道:“棠姐儿真懂事。”又扫了一眼箱子,笑道:“我瞧着那琉璃的就很好,秀云,去给棠姐儿拿来。”
秀云依言过去,将那盏最为jīng巧的琉璃灯笼取了来,jiāo给了傅珺。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傅珈,此时眼睛已经快要红了:那是她一眼就相中的灯笼。
“祖母——”傅珈拖长了声音,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这一声真是叫得回肠百转,拐了七、八个弯都不止。
若是往常,只要傅珈这样唤一声,十件事里头有九件事侯夫人都会依着她。只可惜,今儿她却碰上了剩下的那一件事。这一声又嗲又甜的叫唤,未曾换来祖母往日的宠溺,却得来了母亲张氏略含警告意味的一瞥。
傅珈扁扁嘴,又求助地去看傅庄,却见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的父亲,此时也只是表qíng淡淡,并没有开口帮她的意思。
傅珈向来不笨,见此qíng景,便知今儿的事必不能如她的意了。她想了想,也不再去求侯夫人,只委委屈屈地抬眼觑了侯夫人一眼,大大的眼睛里已是蓄了一泡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傅珺十分无语。
侯夫人这一出,再加上傅珈这般作态,一个是疼宠孙女的好祖母,一个是成全妹妹的好姐姐,她傅珺倒成了霸道的那一个,她真是要仰天长叹了。
然而,长者赐、不能辞,侯夫人送来的东西,她无法推拒,必须接受,还得表示自己的感激涕零之qíng。
“谢谢祖母。”傅珺伸出白胖的小手,乖乖接过灯笼,并向侯夫人福了一福。为使自己的感激之qíng表达得更加深刻,她还抬起脸,满是孺慕之qíng地看着侯夫人。
然而,她那张呆萌的脸向来表qíng欠奉,这一系列事qíng做下来,礼数上虽不缺,却总归一股呆呆怔怔的模样。一旁的张氏见了,眼睛便是微微一眯。
出于前世的职业习惯,张氏这零点几秒的微表qíng,再度为傅珺所捕捉。她不由在心底叹口气:一只旧灯笼,成功地叫张氏对自己心生厌恶,侯夫人的宠爱,一般人还真是无福消受。
侯夫人对傅珺的呆怔却无嫌恶,看着倒还有几分满意的样子,她微弯了身子看着傅珺,温声道:“罢了,去你母亲那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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