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重要宾客的主座附近设有十二扇透雕的屏风,虽未完全打开,但也能为座中最重要的几位客人,提供一角私密空间。此时轮番祝酒已毕,自知品级不够的军官僚属们,早早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据案大嚼。场中更有几位刀手在现切烤好的整羊、炙鹿舌、烤麂子一类肉食,刀手手中,柳叶般的脍刀四下翻飞,人群中不停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声,更有甚者,一时技痒,撸袖子下场的,也时有出现。
鱼元振对这场宴会还算满意。他原本也不认为在这泾阳乡下地方,得到的招待能和长安城中相媲美。尽管席上肴馔全然是武人口味,场中除了丘八就是丘八,喝到现在也依然找不到舞乐的踪迹,但只要有了方才和索冰云一番开诚布公的谈话,这次酒宴,便算是功德圆满。
索冰云并没有回避泾阳军在朝中缺乏声援的现状。他直言,无论是泾阳对于鱼元振,还是鱼元振对于泾阳,都说不上是唯一的选择,这让他们之间的结盟远说不上不可替代。但在他看来,既然都是要结盟,那么为什么不选择最强大的那一个呢?这一点,无论是对泾阳军,还是对鱼中尉而言,都是一样的。
鱼元振不知泾阳全境中财赋的内情,更是对索冰云接下来精兵减税的策略一无所知,再加上他又毫无领兵的经验。与关中交界之处的峦山关驻军,他都没有觉得十分不堪,更不用说自从他来到府城,看见的外营兵、牙兵和亲卫营中,更是被高密、索定岚和索冰云本人用财帛喂出来的,成军至今,便没有用度不足的时候,自然是十分拿得出手。其实泾阳军中真正的百战之兵,全在与党项、巨卢、平陵几处交界的关卡兵寨中堆着,一点光鲜的样子都没有。
所以他心中已经同意了泾阳军是最佳结盟对象的判断。
并且对索冰云直爽的马屁照单全收。
诚如索冰云所言,他们两边都有对方急需的东西,但又绝非不可替代,于是乎,要怎么让对方相信自己结盟的诚意,以及结盟后的信任问题,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不过索冰云开局不错,鱼公公认可了他的分析,其余琐屑枝节,比如鱼中尉需要泾阳如何出力,泾阳需要鱼中尉怎样斡旋,都大可以交给手下人慢慢商谈,今夕欢宴,大家就不要谈太多扫兴的事情了。
“用纯当真是年少有为,”几番推让之后,鱼元振已经对索冰云以字相称,他手中端着错金的犀角杯,向索冰云略一举觞示意,便当先一饮而尽。“令尊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十分欣慰。”
索冰云也将杯中残酒饮尽,又亲自执壶要离席为鱼元振斟酒,索定岚欣不欣慰他不知道也不关心,倒是鱼中尉一定要多喝两杯才是。
索冰云为他斟酒,鱼元振便欣然领受,而这宾主尽欢的一幕,直接激怒了座中另一位贵客。
那便是贵为泾阳道观察使的韦不疑。
他此时依旧穿着先前迎接使节时的那一身装束,这虽然在宴会之中显得有些过于拘谨,但一想到韦观察以往的作风,便也没人觉得奇怪。他的席位正在鱼元振对面,视野不知有多么便利,只见他忽然从座中站起,又从袖中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铜铸印盒来,“咣当”一声砸在案几上,将主座附近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等别人回过神来,韦不疑已经更进一步,他将印盒抱在怀中向鱼元振的方向走了几步,腰间装饰用的佩刀已被他拔了出来,一看那雪亮的刀身,便知道在来赴宴之前,韦不疑一定将这柄并不锋利的短刀好好磨过一回。
陈明佐一直留心注意着鱼元振的周边,此时他一个腾跃,已张开双臂挡在了鱼元振的案几之前,他旧伤未愈的右手上还缠着层层的纱棉。韦不疑却像是浑然未觉一般,兀自向前挪动着脚步,他的双眼牢牢盯着没有被陈明佐挡住的索冰云,一抬手——
——便将短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韦不疑这一手,顿时让现场的气氛更加紧张。
观察使这个职位,原本便是朝廷见各地节度渐渐势大难制,才专门委任中枢信任的高官就任,以监察制衡节度使的。只不过当今下诏削兵以来,节度使们不仅军权在手,更是将一地财赋都装进了自己的荷包。从此,各个军镇之中,租庸调等民政事务都再不经过观察使司衙门,名义上仍然属于朝廷官员的各地县令,也大都不敢违逆节度使府的命令,俨然已经成了各地帅府的僚属。而手底下的文官都挺不起腰杆来,那么他们的上司,朝廷在一地军镇的代言人——观察制置使本人,便也渐渐形同虚设了。
但无论如何,观察使仍然是朝廷委派的三品高官,他如果死得不明不白,便是鱼元振愿意为索冰云颠倒黑白,索冰云也不一定能将自己完全摘干净。
韦不疑确实戳中了索冰云的软肋,甚至也让他刚才和鱼元振达成的同盟关系,摇摇欲坠起来。
正如索冰云所说,既然双方的处境都谈不上稳如泰山,那么选择盟友便应当挑实力最强的一家,但若是泾阳已不再是最佳选择了呢?
那么鱼公公也不会犹豫的,索冰云笃定,一旦自己沾上“节度使逼死观察使,形同谋反”的名声,鱼元振是绝不会在朝中为自己费心周旋的,他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但他也不会主动为自己扣上这个帽子,鱼元振还没有疯到这个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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