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望青是个粗糙的女子,或者说在黄泉巷待久了的人,身上都会有某种情感的缺失,她不会体贴人,不会主动地去爱护一个人。是故,她一将茶杯递到殷素问的手上,便自觉站到了离殷素问不远不近的位置上——方便伺候,却不显得狎昵。
殷素问手上没有力气,便将茶杯稍稍递出,然而过了一会儿,苏望青才伸手过来接。脸上还是讷讷的,不知道的便会以为这是一个驽钝笨拙的人,殷素问却分辨出来了,她常常比别人上几秒,不是因为她迟钝,而是因为她在等别人动作,待观察好了,再做出最稳妥的回应。
现在不信,下次看她挥刀砍人的时候,就会知道,她比谁都敏捷。
殷素问喝完茶,人才松懈下来。他身上的单衣都被汗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苏望青怕他着凉,便放下灯用被子将他裹了裹,又连忙去取了一件干净的衣裳过来为他换上。
月上中天,府中的人已经睡熟,就是没睡熟此刻也不会自讨没趣爬起来煞风景。
苏望青来来回回地奔走,无端端地生出一种责任感这种感觉像一块和热呼呼的石头,垫在她的心底,让她感到踏实与鼓舞。
只是拿着衣服摸到门口时,她陡然停住脚,生出一丝犹豫。
衣服是有了,换衣服的人又到哪里找?她跟在殷素问身边这样久,却从未伺候过他更衣。苏望青僵着一叠整洁的白衣放到眼前,显得左右为难。
这……
这真是比让她读书还难!
她一向是个果断的人,此刻却在男女之防上犯了大难。一叠衣裳端在手里左右端详,就是做不出决定。心想此刻若是随便拉个人来可行?找毓秀最好,她在这些贴身的事上伺候惯了,总不会有错。如果是她,大约是能够体谅自己的。
她咬咬牙转身向毓秀的屋子,只是远远地一看便知那一块黑漆漆的,屋中人早已睡下,此刻去找,添麻烦不说,还小题大做。
又想到殷素问那惨白白的脸,他近来身子很不好,眼见着瘦下去不少,此刻穿着汗湿衣裳只怕脱久了要病,岂不是雪上加霜?
想到此处,苏望青这才推门进去。
殷素问坐在屋里听声儿,他耳力好,中毒之后对一切声响更加敏感。他听见苏望青匆忙出去又匆忙回转,竟是停在屋前一动不动了。他还在纳罕是出了什么事,现下眼见着她拿着衣物回来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他不由得一笑,在这个寂静寒凉的夜晚,露出了一种释怀的微妙的笑意,他看着苏望青平静地走进来,却仿佛看到了壮士断腕般的悲壮。你要知道,一个在三教九流中生长的女子,竟然会有这样干净的心思,是一件多么古怪的事情。
古怪到让他宽慰。
苏望青走到他面前,用一种镇定的口吻说道:“公子,您的衣物都汗湿了,来,换件干净的再睡。”
但是那种镇定暴露了她的不情愿,一种耻于说出口的不情愿。
殷素问坐在床上裹着被子,说:“放下吧,我稍后再换,天晚了,你先去睡。”
苏望青闻言一愣,她没想到困扰自己这么久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一时感到难以置信。随之而来的是喜悦,最后却是惶恐。她看见殷素问人裹在被中,单单露出一张脸,被昏黄的灯火映得澄黄,像质地柔软的上等丝绢。他的面容真是坦荡得叫人心疼的。
苏望青突然低下头,感到一丝羞愧,她想起外人说殷素问聪慧,想起毓秀说他人好,想起在某一刻,自己觉得他善解人意,顿时明白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他在病重,自己作为侍女为他换一件衣裳,也是未尝不可的。
苏望青将手上的衣衫抖了抖:“来,公子,还是让奴婢帮您换吧,您今日睡不好,奴婢也别想睡了。”
第三十一章
殷素问笑问:“你帮我换,你怎么帮我换?”
眼睛像星子般明亮,话里透着玩味。
苏望青呼吸一滞,原本已经湮灭的绮念冉冉升起,她拼命抑制离开的欲望,欲盖弥彰地扯开了嘴角道:“是啊,奴婢帮您换。您如今身上不方便,更何况奴婢在您身边这样久,从没有伺候过您,说来真是惭愧。”
殷素问端是看着她,这下脸上不笑了,在心中笑。这个人总是能够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抉择,有时你都留了一条方便的路给她行,她却要选崎岖的那一条。
只不过是为求心安,为求心安,因为艰难让人踏实。
他抬起双手,垂眸看了一眼。许是他人在病中,多愁善感,他看着这双空荡荡的手,心中十分明白自己前半生什么也没有获得,握一握,净是虚空。
但是眼前有一个人,温顺乖巧,十分可贵。
他便笑了一声:“不必难为你了,你一个小丫头,大约都没有看过男子的躯体,还是尽早去睡吧。”
苏望青道:“奴婢早两年前就已经及笄,年岁不算小了。”
更何况刺客冲进去杀人的时候,是向来不会管目标是否在床榻之上光~裸身体的,男子的身体她倒是见过几具,都是些脑满肥肠的家伙,再不就是少年薄有风流名,窝在女人堆里拖垮了身子的,总不会有一个比殷素问好看。
苏望青冷静地想着,她心中没有了那些七七八八的牵绊,反而变得坦荡直率起来,故而一点也不将换衣服这件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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