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_海棠【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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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露的眉眼很像他,都是英气逼人。我们从前就开玩笑地说过, 如果陈白露是个男人一定帅极了。那时候陈白露是怎么回答的?她说, 重新投胎已经晚了,不过如果她剃了头做尼姑也会很帅。她把头发全都撩起来,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廓和宽阔的额头。

我又往房间里看,灯光很暗,小小的吃饭用的桌椅,都是市面上的普通货色,和陈白露在北京的家里全套的德国装修不能比。陈白露在这灰扑扑的房间里住了十年 !?门后的客 厅里传 来噼噼啪 啪的麻 将声。 一个东北 口音的 女人喊: “谁呀?”

“找白露的。” “不在家!你还打不打?” 陈白露的爸爸看了我一眼就往客厅里走。我看着他臃肿迟缓的背影一阵心酸。 路人未必看得出什么,但那是我最熟悉的步态,无论变形到什么程度,无论四周的环境多么杂乱,那是在军队里待过二十年以上的人才有的步子,我永远不会认错。

然后他在麻将桌前坐下来,朝我一点头:“姑娘,麻烦你关好门。”

东北的寒冬,室内外的温差足足有三四十度。我感到一股极冷和极热的空气同时冲撞着我,一阵晕眩。 他不认得我,可我知道他的过去。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报上读到过他的吃穿用度,并且在陈白露口中听到了更详细的描述;我一直以为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即使走了麦城,也该像书上写的那样,是个远居山林的高人,不出茅庐而知天下事,交谈往来的都是名流隐士 ——可是为什么是这样呢?故事不应该是这样!

我又看到陈白露的妈妈,那个从前《XX日报》社的记者,当年也写一手好文章,现在呢,麻将摔得震天响,书卷气一丁点儿也看不到了。

我终于理解她为什么只肯用最好的家具,抽最好的雪茄,喝最好的红酒,买最贵的酒杯,凉菜都吃不起的时候茶也要是金骏眉。这些被路雯珊她们嘲笑过的生活做派,是她对这十年灰蒙蒙的生活的拒绝。

我终于看懂她惯有的轻蔑眼神,那是人生际遇从巅峰跌入谷底后, 又旁观在巅峰中的人们时流露的悲悯。一个少女,早早经历过别人毕生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又落到比市井更低一层的低保线,这样的落差, 一定是能看清楚什么的。

我终于明白她说的“人往低处走,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我并不是多么爱这些享受,只是用这样的仪式提醒自己:不要低头”。

所以你瞧这些低下了头的人。 白露。 我跟进去,站在牌桌前。“她打过电话吗?” “打过,要钱。”

我心里一惊:“她要多少?”

“一万。哪有一万给她?”陈白露的妈妈摔下一张牌。 我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走。 零下二十度的寒风里我不敢流泪。

一万? 十年前她从每个来拜年的人手里接过的压岁钱不止一万。前天她倒进海里喂鱼的一瓶红酒不止一万。 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我给陈言打电话:“她的钱呢?这一年她做了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事,赚了这么多钱,都去哪儿了?” 陈言的声音无比悲戚:“你认识她这么久,你不懂她?她的钱左手进右手出,什么时候留得住过?” “她身上有多少?”我算了算,三五万总应该有。 “六千。” 六千。难怪她经济独立多年,也不得不对父母开口。 难怪她开口也只敢要一万。

回北京的飞机上,我头痛欲裂。只有六千块,她能去哪儿呢?

~14~

我和陈言在她从前的小公寓里守了一夜。我一件件摸过她简单而昂贵的家具,我试穿了她缀着珍珠和羽毛的晚礼服。

我们没有交谈。没谈陈白露,也没谈小时候。 我们给陈白露发了一夜短信,告诉她,不求告知你在哪儿,只要平安二字。 第二天,我去楼下的自助银行给陈白露的账户里打一些钱。刚刚出门,就收到陈白露的回复:“在西双版纳,风光很好,心情也好。” 我冲回来给陈言看手机。

陈言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我隐隐觉得不对,拦在门口。 “去西双版纳。”

“你是要把她抓回来吗?” 陈言惊讶地看着我:“你是说要把她丢在那儿不管吗?” 我愣了,脑子里如同揉进一团乱麻。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然后只好呆呆地看着他走了。 然后我给陈白露回了短信:他去西双版纳了。 当天晚上,陈言咆哮着给我打电话,他的爸爸告诉他,陈白露刚刚入境老挝,他们监控不到她了,除非动用外交资源,而那是不可能的。 陈言骂我的话我完全没有了印象。我这一天在胡乱担心里度过,连给她的账户汇钱都忘得一干二净。她身上带的是最普通的借记卡,只能在国内使用。这件事最蠢的处理方式,都被我做过了。

我永远对这件事心怀愧疚。不管后来陈白露和陈言怎么抚慰我,每次回想起这昏昏沉沉的一天,我总觉得是我逼得她逃去了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

~15~

我们和陈白露失去联系的一个月里,陈言像是老了十岁。他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我和他躺在一起,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他抱着我,在梦里叫“白露”。他的身体很重,压得我后背发麻。他的眉头总是皱着的, 我伸手想替他抹平,划过的皮肉是松弛的。

我的眼泪只在他睡着的时候才肯流下来。他醒来后,我还是告诉他, 我不原谅他,永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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