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后背一凉。
吴夫人眼眸有了戾气,比起孙子,丈夫的前程,家族的安稳更加重要。没有了这些,他们喝西北风吗?
她拍着采妩的手,让她别哭,又怒视吴时赋:“孽障,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难得回一趟家,便惹得你媳妇大哭一场!回你的小公馆去,大家都清净。兼祧两房这个话,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声音里有罕见的威严。
说罢,又平和了心绪,柔声安慰了采妩几句,叫女佣扶了她上楼休息。
二少奶奶和大少奶奶主动上前陪采妩上楼。可能是因为刚刚送了她们衣料,两妯娌对采妩很是友好。
特别是大少奶奶,哧哧笑道:“采妩,你这回找了好靠山!我看咱娘头一次对媳妇让步。有了第一回,以后也有第二回,咱们的好日子来了!”
二少奶奶有些怕事,忙压低声音让她别再说了。
大少奶奶无所谓的撇撇嘴,采妩只是笑。
妯娌说了会话,就各自回房歇了。
采妩躺在chuáng上,关了灯,半拉开窗帘,疏朗琼华铺满了屋子,房间里隐隐绰绰,遍地银霜。成亲最初,她也有着小女子的幻想,也觉得宽大的chuáng很寂寞,看吴时赋的眼眸亦带着爱慕与渴求。
他却是冷淡的,嫌弃她的老土,嫌弃她的呆板。
而后,也有过怨怼。
后来到了俞州,进了教堂,有了宗教的信仰,心灵好似被净化一般。不再怨恨,不再自怨自艾,努力学习自己从前不懂的东西。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再奢望别人的恩qíng过日子。
每一日都怀着感恩的心生活。
小时候念书,先生说她悟xing极高。
她的悟xing是真的极高。
悟透之后,似丢了副沉重枷锁,身心都轻盈起来,笑容又有了少女时的纯真与开朗,清脆笑声亦豪慡妩媚。
如今是新时代了,她透过窗棂,望着天边那轮新月,心中喃喃道。新时代总有好处。她听闻好几个离婚的媳妇,后来有了一番成就。有离了婚自己出来做事的,结果遇上心灵相通的;也有离了婚出国镀金,回来更是嫁到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成就惊人。
所以很多老式人家的媳妇闹离婚。
她也可以拿着离婚来威胁公婆,换取自己的利益。
公公说不许陆冉进门,没用,他常年公务忙,在家能有几日?婆婆说不准再提兼祧,才算彻底把事qíng解决了!
她甜甜微笑:新时代真的很好!
“过几日应该备些重礼去感谢画楼,我这只借了老虎威风的狐狸,也得跟老虎打声招呼……不过,白夫人这个名头,真好用!”她呵呵笑起来,不一会儿便进入甜甜梦乡。睡梦中,脸上噙着宁静恬柔的笑意。
这么多天,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晚上,画楼亦跟白云归说采妩的事qíng。
“……她越是说的轻松,我们听着就越是觉得心酸。吴家要是寒门祚户,我使使督军夫人的威风,让他们放了采妩。她值得更好的男子!”画楼感叹道。
白云归听着也颔首:“一个女人能有这般胸襟与度量,她是个巾帼英雄!你不用管,她能做到这样,心中是个有数的。她要是真打定主意要离婚,吴家是拦不住她的。可能她尚有没有准备好的事qíng,所以拖着……”
这话让画楼一凛:怎么感觉他是在说她一样?
她讪讪笑了笑,含糊说了句:“可能是的吧……”
“那些料子,喜欢吗?”他揽过她的肩头,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问道。
提起这个,画楼便觉得心头浮起些暖意,笑着道:“极好,就是太多了……督军,您以后不要这样làng费钱,那么多料子也穿不完,我们又不是开衣料行,又没有太多的亲戚朋友可以送……”
白云归吻了吻她的鬓角,道:“千金难买心头好,这话还是夫人说的!花钱能买来开心,便不是làng费……”
画楼莞尔。
次日,下起了绵绵细雨,chūn意料峭。
李方景给她打电话,说他今天离开俞州去香港,下午四点半的船,从十九号码头起锚,然后笑声温醇道:“你会来送我吗?”
不知为何,想到从此天涯茫茫不相见,画楼心中闷闷的,生出些许不舍。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亦清楚李方景的处境,有些东西从未奢望,比如爱qíng。可心总有它的主张,听到李方景要离开,不由自主窒闷。
“我会的……”画楼低声道。
第130章 来者是客
挂了电话,画楼坐着不动,出神半晌。
她穿了件丁香色湘绣并蒂荷花如意襟旗袍,滚了浅紫金色的边,坐在餐桌旁,捧着咖啡杯不声不响慢慢品着,手边放了一顶深紫色呢绒宽檐帽。帽子下面坠了面网,装饰一颗丁香色的玛瑙石,发出清幽光泽。
白云归换了军服长靴,看到餐厅里的画楼,走了过去,问道:“等会儿要出门?”
画楼静谧的眼波这才有了丝涟漪,淡淡道:“是啊,李方景上午打电话来,说今天离开俞州,我等会儿去送他……”
她坦dàng,并不会刻意去隐瞒什么,这点让白云归很满意。他轻轻拢了拢她的肩,道:“多穿些,外面下雨,别冻了……”
画楼颔首,神态却恹恹的。
多有不舍吧?
这些年少青涩的不舍甚至爱恋,最经不起时间的消磨,转瞬间便淡薄如水的。白云归看得明白,却并不放在心上,叮嘱她几句,便出门了。
时间渐渐靠近三点半,是该动身了。
画楼戴了帽子,带着罗副官出门。
俞州的chūn日暖煦,yīn雨天亦有料峭寒意,画楼立在码头,袖底寒意缱绻。
细雨如愁丝,密密麻麻编织了冰消纱似的薄雾,让眼前的世界朦胧轻盈。码头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罗副官替画楼撑了柄湖色油布雨伞,可漫天飞舞的雨丝还是将她旗袍打湿。
亭亭玉立,那抹丁香色娇丽柔媚。雾雨迷离中,是最灼目的风景。
李方景透出层层人群,便瞧见了她。
他快步走了过去,乌黑鬓丝染了晶莹水珠,映着淡墨色光泽;一袭深灰色大衣,修销身影翩翩如玉。
丝雨如尘云着水。
画楼接了罗副官手里的伞,让他退后几步,自己上前迎了李方景。
一方伞下,便是一方天地。
她已将面网掀起。眼波清湛,粉唇柔润,雪色容颜一如初相见的清秀,李方景瞧着她的目光,炙热里纠缠着耀目的缠绵。
“今日的天气不好。”画楼浅笑,有初荷的淡雅与清香。烟雨相送,添了离愁,预示此生总难再见……
一时间,画楼心中真有了惆怅。
生命亦似舞台剧,有人退场后,便再也不登台……
可生命的舞台剧没有编剧,不用排演,谁从此退出你的生命,无法预料。
“因为是离别的日子啊!”李方景低声笑了笑。声音混合了海水的清冽,亦有淡淡伤感,“要是chūn光明媚,真该想想是不是老天爷都盼着我早走。如今一下雨,总有留人之意,我甚欣慰。”
画楼忍俊不禁。
他一说笑,气氛便轻松不少。
画楼问了几句那边的事qíng,轮船便开始鸣笛。兰舟催发,离别已成定局。
李方景伸手抱了抱她,很快便放开,脸上恢复素日风流神态,笑意潇洒,修眉飞扬:“你先走吧,我最受不得旁人看着我走……”
“珍贵!到了香港安顿妥当,记得给我来信……”画楼将面网重新拢下,盈盈眸子便有了薄雾。
李方景只说好。
她已决然转身,娉婷身影徐徐远去。身姿曼妙婀娜,裹在蒙蒙雾雨中,迷离谲艳。
李方景贪恋望着湖色雨伞下的画楼,穿着繁绣旗袍的她似开在他心头的一株丁香花:铅华洗尽的素雅,毫无香艳浓烈,却胜过姹紫嫣红,淡韵中有几分妩媚,在他生命里傲然绽放。
细雨洒落他的肩头,染湿了脸颊,亦染湿了眸子。
轮船离港,码头渐渐空去。
画楼让司机把车子听在海堤。
一株杨柳在她身后摇曳款摆。
她将帽子摘下,只顾望着游轮远去。掀开白làng滚滚,渐渐融入水色茫茫,变成微小的黑点。
她叹了口气,回身时,风chuī过来,异物飘入眼眸。
有些刺痛。
“夫人,怎么了?”罗副官见她顿时,忙问道。
画楼眼睛很痛,泪珠便滚滚落下,一边揉一边道:“不晓得什么东西掉进眼睛里……”
罗副官却不再说话,神色讪讪。
画楼见他有些异常,再瞧他躲避的眼神,隐约明白过来:他一定是以为自己在为李方景哭,又被他撞破,怕她难为qíng吧?
她忍不住苦笑,这误会……越解释越糟糕。
右边眼睛却依旧疼,后来想着,大约是飘进了柳絮。
回到官邸,已是掌灯时分。
客厅里的水晶灯透过玻璃窗,将庭院碧树繁花染得璀璨锦簇,chūn意撩人。踩着湿润的雨花石小径,画楼能听到客厅里清脆悦耳的笑声,是卢薇儿。她像只彩蝶,为chūn日增添了盎然生机。
画楼进了门,白云归已经回来,家里还来了客人。
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中等身量微胖,笑容和煦,眉眼跟卢薇儿有五分相似。画楼能猜到大约是她的兄长,便听到那人笑道:“夫人……”
画楼冲他颔首,接着看了卢薇儿一眼。
卢薇儿笑道:“这是我二哥卢杏梁,大嫂应该没有见过。”
画楼便道了二少,又道:“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一身尘土,先失陪了。”
却见白云归眼眸落在她的脸上,幽深眸子微敛。
她不知所谓,冲白云归也笑了笑,转身上楼换衣。对着梳妆台的明镜,才发觉飘进柳絮的右眼红红的,眼皮微肿。她愕然而笑,怪不得白云归盯着她瞧,只怕也误会了……
他一定觉得自己为了李方景哭过一场。
这误会,解释给谁听?谁又能信?
拭gān发髻上细微水珠,叫女佣进来帮她重新梳了云髻,换了身银白色锦葛稠旗袍,带了只珠钗,微微扑了些香粉。
等她再下楼时,卢杏梁便觉得眼前一亮:银白色旗袍的白夫人似梅梢雪,晶莹清纯又浓香馥郁,红粉融融,年华锦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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