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满身伤疾的军人,他算是寿终正寝了。
推进太平间的瞬间,画楼身子发软,要不是白清歌眼疾手快扶住她,她就倒了下去。
而云媛,发了疯一般冲了进去。
她附在他身上,怎么都不肯离开,凄厉的哭声仿佛照进画楼心里,她的心被击得四分五裂,再也找不回来。
护士和医生使劲拉云媛,直到白清歌说:“云阿姨,让我爸爸安静的走吧!”
云媛才向魔怔了般,放开了手。
这一次,他不再是假死,而且实实在在没有了呼吸。
没过多久,俞州也沦陷了。
白素约一直以军医的身份参战,画楼和白清歌回了英国。
直到半个月前日本人被打得退出俞州,画楼才有了回国看看的念头。
白云归是一九四二正月里病逝的,至今已经三年了。
画楼原本身体很好,可这三年来,她的身体一下子虚弱了,每日药不离身。
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命不长久,再不回来看看,就真的没有了机会。
她让清歌给素约来信,让素约安排一下,画楼和清歌回国看看官邸。素约会快就回信,说可以回来。
大理石的台阶满是青苔,素约和清歌左右搀扶着画楼。
他们出生后就离开了俞州,对官邸毫无记忆,画楼则不厌其烦跟他们说官邸的旧事。
“妈,您当时怕不怕?”母子三人把官邸前前后后逛了一遍,在后苑的假山断石上坐着休息,白素约听母亲说当年她被留在官邸对付日本人时的qíng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怕!”画楼轻笑,“妈这辈子有过好几次害怕,但是那次不算。”
“那几次?”清歌也问。
画楼想了想,缓慢回忆道:“第一次,我从霖城回来,看到家里换了沙发,容舟住到了官邸,我那时已经离不开你父亲,却很害怕过妻妾同屋檐下的日子;第二次,清歌出生时不知啼哭;第三次,你父亲偷偷从新加坡离开……
第一次害怕,以为你父亲的爱qíng是镜花水月,转眼就忘了;第二次害怕,以为我辛苦生下来的孩子天生不足;第三次害怕,害怕他再也回不来……”
白云归真的没有再回来。
一时间沉默不语。
画楼深深吸了口气:“如今,你爸爸走了三年。素约的工作虽然很危险,可你实现了保家卫国的理想,已经是个坚qiáng的战士;清歌撑起了家业,你们兄妹终于平安长大了。再回来看一眼官邸,妈妈了无牵挂。”
白清歌脸色微变:“妈,说什么呢!您看外婆,至今还是那么健康,舅舅和小舅舅就结婚了。我和素约还没有成家立业,您怎么就了无牵挂?”
画楼苦笑,扬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像对待小孩子一般。
她不愿意说,这三年来,她从来没有哪一天睡得踏实。
只要阖眼,必会做梦。
梦里曾经和白云归的岁月就开始回放,从最开始到去新加坡相濡以沫的那些年,令她时常哭着惊醒。
她耗尽了体力,油尽灯枯了。
当年她劝白云归放下部队,假死脱身,说:“千般不舍,总要放下的。”
对孩子们,她也是这样,纵使再舍不得,她也坚持不下去了。她一直在等,在等俞州解放,在等着回来再看一眼官邸。
画楼叹气,没有回答清歌的话。
素约看着她,眼泪就忍不住簌簌落下,扑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画楼笑着笑着,眼眸亦有晶莹泪珠,“好了,妈伤怀时自然会说些泄气的话,哪里明日就去死了?我还要看着你出嫁,清歌娶媳妇呢。”
素约哭得越发伤痛。
晚上回了宾馆,画楼jīng力不济,很疲惫的早些歇息。
素约就拉着清歌到自己房间说话:“怎么回事?才三年,妈的身体就全部垮了!你怎么照顾妈妈的?”
声音不自觉哽咽。
白清歌怅然叹气:“爸爸走后,妈身体就一直不好!她每个月都要发烧几次,我经常听到她一个人说话……她可能有些幻觉!爸爸走了,她整个人就失去了支撑。”
“不可能!”素约难以接受,“妈那么厉害的人……”
她记忆中的母亲,总是含笑优雅,自信飞扬,不管大多的风雨,她总是一笑置之,最后和父亲商议,很平稳的解决。
白素约印象中的母亲,是内心沉稳坚qiáng的女人,她怎么可能因为父亲的去世就垮了?
母亲骑马、游泳、网球都很好,她经常运动,素约从来都不记得母亲生病过!
“妈厉害,那是因为父亲支撑着她。”白清歌道,“父亲不在了,她厉害给谁看?”
白素约微愣。
回到英国,已经是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人无条件撤出新加坡后,华裔有些人在英国落足,有些人准备回新加坡。
白家众人还是打算回新加坡,他们在新加坡还有些产业。
准备十月动身的,却耽误下来,因为慕容画楼去世了。
四十五岁,应该是很健朗的年纪,她却逝世了。
悲痛一瞬间笼罩在众人心头。
采妩痛哭,静下来的时候,她才跟龙永说:“难为她撑了这么久!她捧着白将军的骨灰回来,整个人毫无生气,大约是觉得生无可恋。可她放不下清歌和素约。”
白清歌已经能独立支撑一方,白素约亦在战场上深经百炼,为了名勇敢的军医,画楼的心,才算放下吧?
等她的心放下,她就再也熬不下去了。
画楼出殡那日,正好是张二太太白云灵的产期。
她多年不孕,不知道为何,来到英国后这些年,突然就怀孕了。一开始早上起来呕吐,身子不适,她以为是癌症或者什么重病,去医院一检查,居然是怀孕。
白云灵不想生,她跟张君阳说:“我这把年纪突然怀孕,不知道孩子是否健康,还是算了……”
张君阳却明白她真正的担忧,她是怕自己不能对亲生孩子和张勤一视同仁吧?
众人都劝她生下来,画楼也劝,甚至十七岁的张勤也兴奋说:“妈妈,我要妹妹,您生个妹妹吧!”
画楼的葬礼后两个小时,白云灵的孩子落地,是个健康的女婴。
英国人喜欢用先辈的名字给后世的孩子命名,来怀念先人。
白云灵跟白清歌商量,能不能用画楼的名字替她的女儿命名。
白清歌含泪点头。
白云灵四十五岁产女,取名张画楼。
花开chūn暖日,窗外一株樱桃花蕊盛绽,战争改变了世界,结束了旧的时代,不管人们是否愿意,都要随时岁月的脚步,匆匆踏入新的生活。
白云灵抱着女儿,想起当初唱给白云展听的那首歌:“
give me a home where the buffalo roam
Where the deer and the antelope play
Where seldom is heard a discouraging word
And the skies are not cloudy all day
Home,home on the range,
Where the deer and the antelope play
Where seldom is heard a discouraging word,
And the skies are not cloudy all day”
这样的生活,已经在他们面前铺开。他们这些旧时代的人,总会一个个离去,白云归走了,画楼走了……
再过几年,也会轮到他们,这便是世间的生死轮回,无需悲痛。
番外一:白云归(1)
凌晨三点的军医院,灯火通明,医护人员脚步匆匆往急症室去,瞬间长长走廊就静谧无声。
灯光下,穿着军装的身影纤柔窈窕,她立在急症室门口,不停的回来踱步,就连她近身侍卫都瞧着愕然。
心狠手辣的云媛云局长一向沉稳见长,何时见她这样大乱方寸?
秘书看不过眼,低声劝她:“局座,您这样回来两个小时了,手术还有好几个小时,您先去歇歇?”
云媛回眸,那明媚眼芒锋利寒冷,秘书顿时住口。
手术依旧在进行着,早上六点,渐渐有人上班。有人给她敬礼,有人冲她颔首。
云媛全部看不见,目光只落在紧闭的急诊室门上,心绪不宁。笔挺军服有好几处血迹斑斑,她恍若不觉。
早上七点半,急诊室的门推开,医护人员推出昏迷不醒的病患,个个脸上挂着疲惫。
云媛忙上前拦住了主治医生。
那军医给她行礼,才道:“局座,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倘若四十八小时内无反复,应该无碍。”
云媛jīng神一下子松懈下来,她微微阖眼,把心口的郁结舒出来。
“局座,病人的腿伤耽误了,才导致他身体健康恶化。我截了他的左小腿,才保住了他的xing命!”那军医有条不紊继续说道。
那口气尚未舒出,就梗咽在喉,云媛身子僵住,声音不由自主噙了雷霆怒意:“你说什么,你断了他一条腿?”
那军医仿佛看不见云局长的怒焰,淡然颔首。
云媛愣住,胸腔剧烈起伏着,好半晌才愤然扬手,yù一巴掌扇在这军医脸上,却被他的手臂挡住。
“局座,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倘若有第二种选择,我会保住病患的腿!您下的命令是无论如何救活他,想要留下命,就必须断了腿!请局座慎思!”那军医手上力气很重,把云媛推到一旁,直径走了。
秘书扶住了云媛。
心一点点静下来,云媛才觉得自己太过于失态了。
可听到他断了一条腿,她的心便揪了起来。那个叱咤风云的男人,他一定不能接受自己断了腿!
这样,他会生不如死的!
云媛不知自己是如何到白云归的病chuáng前的,她jīng神有些恍然,不敢看他。
医生说,他还在昏迷中,大约今晚会醒。
云媛拉着他不满粗茧的手,眼泪似檐下雨滴,大颗大颗落在他的手背。病房里的护士和近身侍从都退了出去。
晚上七点多,白云归才醒。
看到满头浓密青丝的女子趴在他身边睡着了,他唇角微微有了笑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际。
云媛惊醒,便看到了他的笑,视线一瞬间模糊,声音亦哽咽:“你醒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叫医生来!”
他说话微微吃力:“我还好……”
云媛喊了秘书进来,让她去通知陈医生。
陈医生是白云归的主治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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