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圆坐在矮凳上继续往锅灶里添草,屋里渐渐有了暖意。她打开米缸,淘了半碗小米。邻居隔着墙送给她几棵带着红根的菠菜。
蒸至半熟时,惠圆找了两只小茶碗,装满,剩下的又加了水给自己煮。
这是要带给养父和郎中的,她在上面插了两根洗净的,新鲜的菠菜。这是本地逢年祭奠亲人的习俗。
惠圆把这两小茶碗饭装到她少时捡鸭蛋的提篓里,盖上一层布,拿了一瓶水,她特意绕过了池塘,从二狗家门前经过。门上的封条不知是被风刮掉还是人为撕掉了,一条链子锁虚虚地缠在上面。
惠圆低头看了看门前的小路,被人踩得很光滑,几束狗尾巴草还在寒风中立着,没有倒。
她稳了稳视线,朝村后的豆田走去。
这几年村里已经很少种豆子,豆田改成了玉米苞谷。但村民还是习惯称它豆田。
惠圆没碰见什么熟人,只有一个骑辆咣当响的自行车的,骑得摇摇晃晃地,从另一边路上朝村里去。野地里有鱼腥草的藤蔓,惠圆掐了几把,扎成小束。
惠圆老远就瞧见了那两座孤坟。养父一人在的时候,惠圆觉得孤,现在郎中也来了,惠圆依然觉得孤。村长说,他俩都是文化人,原本也不属于这个地方的,虽然留下了,但心里也未必是愿意的,生,不能走,死,就选个干净的高坡,来世能飞黄腾达。
两座坟呈斜角,爬满了蔓子草,惠圆不晓得带镰刀,用手去拔,蔓子草又韧又划手,上面长满了尖尖的小刺,惠圆拔累了,手也勒得满是血,她扑通地先在养父坟前跪了,从提篓里拿出一碗饭,用火机点燃了几张黄刀纸,烟雾在清晨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冷清。
第二碗饭,供给了郎中,养父捡了她,郎中对惠圆却有再造之恩。她的眼角在夜里流多了泪,已经干涩红肿,被烟雾一熏,疼得受不住。惠圆拿手臂去挡,火焰往上窜,燎到了她一点发梢。她不心疼,哪怕剪掉这一头的头发,能换个明白就行。她把扎好的鱼腥草花束插在了郎中坟上。
惠圆磕了两个头。
☆、第 八 章
本地有个风俗,未出嫁的女儿不能磕头,因为一头重如千金。
祭奠剩下瓶底的一口水,惠圆喝到肚子里。喝完之后,凉意更浓。
她闭上眼走了十步,不知是养父和郎中在天有灵,惠圆竟然没摔倒。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纸灰的余烟已经消散,野草拔除,两座坟显得更加矮小,像两个小土包。
回到村子里,大部分人已经起了,有人扛着大扫帚在扫院子,扬起的尘土漫天飞舞。惠圆避过去,看见村长背着手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惠圆又避过去。
她在这个村子认识的人不多,所以人见了她,也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家的孩子。
但村长不一样,村长熟知这个村里的所有人。
惠圆慢悠悠地往回走。年根了,时不时地能闻到烤猪毛的味儿。惠圆走到养父曾经住过的屋子,屋顶已经塌了一半,墙也不知被谁推倒一面,前几年,郎中说,可以过去种点菜,惠圆照看不到,种点辣椒和小葱,都被别家拔光了。后来麦收过后,郎中又撒了点玉米种子,等到秋收时,除了路边的被人顺走了外,惠圆提前掰了两回煮着和郎中吃了。因为是甜玉米,吃起来很甜,郎中的牙,年轻时受过伤,松动了,虽然用牙时受罪,他却不拔,惠圆不懂为什么,却极少要硬东西吃,总把饭炖得烂烂的,两个人守一桌,嚼动无声。
后来,郎中不在了,养父这屋成了荒地。前茬的玉米杆茬,还在这立着没有刨起,叶子早被风吹光了,有麻雀落下来找食吃,站在光秃秃的秸杆上,啄两口,很快就飞走了。
惠圆立在没有形状的屋前,想想跟着养父这两年光景,就这样的消失殆尽。早在养父火化时,郎中和村长作议,把能烧的都连同一起烧了。惠圆当年小,说话算不得数。
她在残垣断壁前走了一圈。她还记得那只不断地扑向灯罩的飞蛾,还记得养父宽厚的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头顶,她打着哈欠歪向他的肩膀。惠圆原先没什么感觉的情景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出来。
每到上坟的日子,郎中提前把该备的备好了,带上惠圆去。他蹲下来,或者是坐下来,让惠圆站着。他对惠圆说,女孩子金贵,膝下有黄金万两,不要轻易下跪。郎中跟养父常常有话说,一说就半天时光过去了。惠圆站得焦躁。时间久了,她对养父有些淡了,因为郎中待她如已出,甚至胜过已出。她觉得自己又幸运又幸福。但她觉得不会忘记养父,没有养父,也就没有惠圆,没有她的未来。
惠圆也在郎中身边蹲下时,郎中就停止和养父说话,带着她回家。
回到家的郎中会安静一两天,然后慢慢恢复日常作态。他不让惠圆学他,让惠圆活泼点,乐观点,开心点。
惠圆有次读了本武侠小说,里面有个很厉害的郎中,经常上山采药。惠圆问郎中,二爸,你怎么不自己采药?郎中说,采不得。为什么采不得?郎中不说,惠圆猜了好久。后来又问过一次,郎中依然没告诉她。惠圆想,可能二爸不认识新鲜的草药。虽然他对草药闭着眼摸都能摸识,但那是干燥了的,切碎了的。
隔段时间,会有个送药的来,跟郎中能聊上几句。有时天黑了,聊得兴起,郎中就撵他走,也不留饭。有次惠圆把饭做好了,端上桌,郎中也不让那人吃,送药的人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开着小卡车走了。惠圆给了他一个清蒸芋头,他也不说谢谢,只让惠圆把门锁好。睡觉别开窗。惠圆纳闷想,这人也邪性得很,天冷了自然不开窗,但大热天,谁家不开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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