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日,满树的绿叶转为金黄,盛美悦目,百姓皆传这老银杏通灵,来碧潭寺进香时,总得到这儿绕树走两圈,许个愿。
攸桐过去时,沈月仪正站在树下双手合十,旁边是一位丫鬟、一位仆妇。
在寿安堂时,沈月仪待人态度和气、礼数周到,有老夫人照料赏赐,衣裳首饰皆是上等,不比齐州高门贵女逊色。正当妙龄的姑娘,哪怕容貌不够出彩,凭着少女那股子会说话的活泼劲头,讨老人家喜欢,颇有点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味道。
如今那气度却是迥然不同了。
非但形容消瘦许多,手脚都似有些拘束,闭眼合掌,半天都没许完愿。
还是她身旁的丫鬟认出了攸桐,瞪大眼睛辨清楚了,才揪衣裳提醒她,凑过去耳语几句。
旋即,沈月仪转身朝这边看过来,看清站在佛殿后的那道人影时,脸色倏变。
竟是魏攸桐!
那个连累她被老夫人和姑父厌弃、被父亲责骂、被仓促安排婚事的魏攸桐!
那一瞬,连日来积攒的诸般愤怒怨恨情绪,便如潮水般呼啸着涌入沈月仪脑海。
——傅老夫人说她该搬回自家府里、不宜留住寿安堂时的尴尬,带着随身的行李走出寿安堂、被仆妇注目时的如芒在背,陡然失宠、荣光不在的忐忑不安,乃至后来,沈飞卿被傅德明责备得颜面扫地,回府怒声斥责她母女时的惊恐慌乱,沈飞卿执意将她嫁出齐州、仓促间选不到合适人家的绝望伤心,到寿安堂求情却被拒之门外时的心灰意冷……
短短两月的时间,她几乎是从锦绣繁华的峰巅,跌倒了冷清落魄的谷底。
而这些,皆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若不是她矫揉造作地和离要挟,要不是她在傅煜跟前装可怜,以沈家跟傅家的交情,哪会将她逼到如今这样的绝境?
沈月仪脑子里热血上涌,眼睛都布了血丝,下意识便往前冲了几步。
随行的仆妇瞧自家姑娘神色不对,怕闹出事,赶紧拉住,低声道:“姑娘,外面还有人呢,这里是佛寺。”
这一拽,总算将沈月仪的理智拽回些许。
她死死盯着攸桐,片刻后才吞咽了下,像是竭力克制情绪。
十数步外,攸桐盈盈站着,往那边瞥了两眼便轻飘飘地挪开,打算去银杏树后的观音殿。两人在傅家时,虽是甚少说话,更不曾扯开面皮交锋,但到了寿安堂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勉强算个熟人。
这般视若无睹,落在沈月仪眼里,便如不屑讥讽,明摆着侮辱人。
她没忍住,怒声道:“你站住。”
天气阴冷,碧潭寺里香客不多,都还在佛殿里进香,这会儿银杏树跟前并没旁人。
攸桐脚步微顿,唇边似笑非笑,“沈姑娘还有指教?”
“别在这假惺惺的!”沈月仪怒气往上翻涌,要不是仆妇丫鬟暗暗拉着,几乎想扑上去撕打一场,见攸桐神情似奚落,更是恼怒,冷笑了两声道:“在我跟前装什么高贵!都被傅家赶出门了,还当自己是少夫人呢!”
“赶出门?”攸桐面上沉稳,抚着衣袖慢条斯理道:“说清楚了,我这是和离,长辈点了头,不伤情分。傅家名满齐州,老将军和节度使大人都客气有礼,无缘无故,哪会赶人出门。莫不是沈姑娘觉得你是被赶出去的,才会猜度我也是被赶出去?我可没做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没道理往外赶。”
“你!”沈月仪一噎,知道吵嚷这事儿丢脸,便想嘲她是个嫁过人的。
哪料攸桐冷笑了声,不待她说话,便冷声呛道:“别那么瞪我!觊觎人夫的是你,暗里动歪心思,被人戳破的也是你。如今犯了事,也是你咎由自取。傅家压着这事儿没张扬,你却在此吵吵嚷嚷,是嫌旁人不知道你沈家的心有多大、脸有多厚?”
这就差指着鼻子说她不要脸了。
沈月仪本就情绪激动,被她一呛,气得浑身发抖,想回击,嘴皮子却抖得不够利索。
偏巧有两位相伴上香的妇人绕过佛殿,也往这银杏树来。
那沈家仆妇知道好歹,知道这事儿传出去,是自家姑娘理亏,忙往后拽着劝道:“姑娘消消气吧,没得叫人看笑话。”
沈月仪怒气冲冲地叫住攸桐,是怨气冲昏头脑使然,实则没想清楚她想做什么,也没考虑后果。
原想骂两句泄愤,却被人抢了话头,气得哆嗦。
这会儿可好,有了外人,这架就没法吵下去,她冲上去打人,却被人倒打了一顿回来,还没了还手的机会!眼瞧着攸桐重归淡然,往观音殿那边去了,沈月仪气得胸口发胀闷痛,咽不下这口恶气,径直含怒往傅家东院去。
——她待嫁事多,奈何不了魏攸桐,姑姑沈氏可有的是办法!
……
傅家东院里,沈氏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当日刺杀的事便罢了,也怨她行事不周,遭人利用,傅德明罚她每日去跪祠堂,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在府里风光了大半辈子的主母,在仆妇跟前摆尽威严,陡然连日跪祠堂,底下的风言风语,不用猜都知道。
至于傅德明说交内宅权柄,沈氏最初没当回事。
毕竟后宅是她和老夫人的天下,魏氏不得老夫人欢心,她先装装样子,回头故技重施,明里暗里使绊子,后宅的事又落不下把柄,有的是办法出气。老夫人那性子,她摸得清楚,好拿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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