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怡将这里的石碑一个个看过去,遇见认识的名字,便驻足一会,很久才走向西侧。
她几乎是一座座看过去,几乎没有她不认得的名字。越往后,石碑上刻着的职务也就越高,熟人也就越多,记载的信息也就越详细。
从生卒年月,到生前的最后一场战役。有的在石碑后还有小传,最多不过寥寥几句生平,就代表了一个长眠的人。
“……恶酒,不屑与林等为伍……”
“……蒙追凡独子……”
“……为人随和,能文善辩,慕之者众……”
“……肃帝十七年从军,不怯不娇,性爽直,屡获功。年十八,嫁谢苏……”
“……医术高超,活人近百……持剑为战,弓箭入颅……”
“……将才出众……粮饷无继,军心惶惶,乃至暴动,适逢燕军攻城……”
甘怡沉默着看了半数,喃喃问道:“为何,我……”
“不是你的错。”甘继平低声道,“命运无常,何曾是你能左右的?”
甘怡仍不得释怀。可她和甘继平,也不过是幼时同在学堂,才有了些交道,两人实在并不相熟。因此她只好轻声道:“不错。”
她低了头,接下来的都没有看,径自去找蒙追月。
来时她已经问过,蒙追月的尸身没能从恭州回来,只有衣冠冢。
蒙追月虽然职务不高,可出身富贵,恭州一战又着实惊人,因此她在很靠后的位置。
甘怡索性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亲昵地拍了拍那块石碑:“我刚知道你走了,来送送你。”
甘继平识趣,道:“我去看看别人。”
说着就走开了。
甘怡就顺着对蒙追月道:“你觉不觉得,甘继平比以前更会做人了啊?以前也就是沉稳一点,除了这个,大体上还是和谢云令很像的……如今倒格外像谢云令他爹了。”
她叹了口气,“过了这么久才回来,见到谁都只觉得物是人非,连三殿下都不见人了——罢了,你好像不太喜欢我总提起三殿下……”
“可是我又能跟你说起谁呢?”她喃喃道,“我的好友,总共也就那么几人罢了。除了你,就是与三殿下来往最多……”
“你喜欢什么呢?你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喜欢重盐重辣的菜,喜欢坊间各种少儿不宜的话本子,喜欢趁我睡着的时候过来捣乱。其实那是我多半知道是你,不跟你计较。你一点武功都不会,一点兵法都不懂……你怎么就非要上战场呢?怎么就那么爱逞能呢?谢甘蒙三家还有那么多人……就非你不可吗?”
蒙追月已经成为了石碑上的三个字,因此不能回答她。
甘怡几欲叹气,最终只是沉默下来。她总是没什么好说的,如果蒙追月不先开口,两人相处往往就只有沉默。
她是个逃避语言的人,只是这次蒙追月不能追过来把她闹得鸡飞狗跳了。
她只好去摸着墓碑,觉得和人的皮肤不同,是触手生凉的,沁着潮湿的冷气,怎么也捂不热。
“你怪不怪我呢?”她终于问道,“如果你知道我还活着,在锁云关苟且偷生了三年,因此害得你们枉送了性命……你怪不怪我呢?”
蒙追月没有说话。
“——你不用回答我。”甘怡马上道,“我心里自然有答案……我很多次劝自己不要太过悲痛自艾,可那怎么能呢?我……我本该和你们同生共死,可是锁云关三年,我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以后,你们已经打完了仗,血流成了河,永远都回不来了……连告别都没有。我这几天梦到你,还是在施恩城……施长岚又该怎么办呢?她以前说想和你一起过一辈子,说等你成年就要问问你想不想做城主夫人……她偷偷试探我的意思,一再纵容你胡闹……你当年请命去恭州,就没想过她吗?”
甘怡转开发红的眼睛,似哭似叹地吐出一口气,把额头靠在蒙追月的名字上。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在咱们的家族里,从小就要学这样的文章。我总想着我才是最前线的人,谁料生死难测……”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这句诗本是你在我身边学的,我自当教你到底。”甘怡站起身来,道:“我如今身无长物,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只能与你共饮一杯,往后的日子,你且看着吧。”
她说着解下腰间酒囊,道:“如今你也该满十五岁了……否则也只能看着了。”
她仰头喝了两口酒,余下的尽数泼在土里。她动作干脆利落,志气未老,只听哗啦一声,依稀一派金戈铁马之气象。
“你看,我也就擅长给人浇浇祭酒、鼓动军心了。”甘怡自嘲地笑道,“也当是给我自己送行吧。”
她就再也没有话说了,只是坐在那,支着头,默默看蒙追月,想些以前的事。甘继平来看了两次,都觉得不好叫她,直到天色将晚,他才不得不现身道:“甘怡,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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