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了茶水将案桌上瑞兽青鼎里燃着的龙涎香浇灭了,又转回来看我,犹疑了一会儿,说:“若真是有了,他现在一定还小,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我低头看了看平滑的丝缎下平坦的肚子,心里有些忐忑,生怕是空欢喜一场。
太医将黄锦包放在御座前的案桌上,为我诊脉。太极殿里的更漏流沙凹陷,簌簌而坠。太医慎重地诊了许久,眼见萧衍在一旁弯着腰盯着我的脉搏看,他边擦汗,边说:“陛下,娘娘这是喜脉。”
我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来。萧衍陡然喜笑颜开,那一贯清冷沉静的脸上容色灿烂如春光,魏春秋忙领着内侍一齐跪拜,他苍白着须发,笑得一脸褶子:“奴才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萧衍笑着围着御座龙椅后转了好几圈,让跪了一地的人平身,又有些患得患失地冲太医问:“你可诊对了?”
太医刚背起药箱,又仓惶跪伏在地,敲着青石板道:“娘娘的喜脉虽不到两月,可胎像稳固,十分明显,臣万万不会诊错。”
我将手轻轻按在腹部上,朝萧衍柔潋一笑,他的视线直接掠过我的脸直愣愣地盯在我的肚子上。一阵欣喜,一阵恍惚,那向来精明睿智的人儿此时竟给人一种傻乎乎的感觉,好像辟天一道雷将他打懵了一样。
“陛下……”魏春秋试探着上前,问:“要不要派人去太后那边回禀一声?”
萧衍如梦初醒,忙说:“对,是得跟母后说一声。”他抚着额头站在龙椅后,好似是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儿,才以一贯平稳沉涩的声调说:“太医院从今天开始要日日去昭阳殿请脉,不管脉象如何都要立即来向朕回禀。送来的安胎药必须先以银针试毒,再让有孕的孕母试药,平安无事后再送至昭阳殿。”他顿了顿,看向太医:“你是太医院令,伺候过先帝。该明白中宫有孕,是国之大事。太医院上下都得谨慎对之,皇后平安诞下麟儿朕有赏,若有丝毫差池,你们的身家性命也在未来的皇子身上了。”
太医哆嗦着应下。
萧衍又看向魏春秋:“去司膳、司制局说一声,从今天起一应宫份先紧着昭阳殿,昭阳殿的膳单、其他物件的供应单子都务必让太医院过目,然后再呈给朕过目。另外……”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让内侍省从官宦人家中择选接生婆提前在昭阳殿伺候着,务必要身体康健来路清白的,将她们的底细都调查清楚呈给朕。”
魏春秋捣蒜似得不住点头。
萧衍又指了指其余内侍,说:“你们分两路,一去太后宫中报喜,二去吴越侯府中报喜。且传朕旨意,从即日起安阳公主可随时进宫探望皇后,不必守宫门规制,不必奉诏。”
内侍们也殷殷称是。
我打了个哈欠,仰头看萧衍,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自打知道我怀孕了之后眼睛里就再没落过我的影子,偶尔瞥我一眼,目光落处全在我的肚子上。我有些愤懑地捏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刚要往嘴里送,被萧衍劈手夺回,用手试了试水温,皱眉道:“这都凉了,你现在能喝凉水吗?”
我在这僵硬的龙椅上坐得久了,觉得腰背酸痛,连带着心里也酸酸的。还不能喝凉水了,我从前喝凉水的时候你管过我吗?
“陛下,你这是不是有些太小题大做了。”我看着鱼贯而出的内侍,拂尘冉动处脚步叠踏,密匝匝地自殿门出了去。
萧衍依旧没看我的脸,仍旧执拗而痴情地盯着我的肚子,“朕的孩子,就该此珍重对待。”眼睛里宠溺而爱眷的神色,似乎是要将星月都捧到了这个肚子面前。
我撅了嘴,扶着浮雕蟠龙的椅把站起来,萧衍手脚麻利地扶住我的腰,眼睛仍旧盯着我的肚子,“孝钰,以后你可得改改你那莽撞的脾气了,万一磕着碰着,那可怎么好。”
难不成,从前我莽撞的时候,磕着碰着都不要紧了。
我甩开他的手,咬牙道:“皇帝陛下,你又不是第一天当爹,至于这么夸张吗?”我踮起脚跟,看向他的眼底深处,问:“比起孩子,我现在是不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萧衍一愣,转而笑了,终于垂眸凝视着我的眼睛,温润如许,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孝钰,你竟在吃自己孩子的醋。”他将我揽入怀中,迟迟未语,我侧目看去,见他闭了眼睛一脸沉醉,仿佛在倾心享受着此刻静好的辰光。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你怎么这样傻,这个孩子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你我的骨肉,正因为他的母亲是你,所以才注定要万千宠爱,尊崇无上。”
我仍旧别扭,可唇角不由得弯了,却听他似是叹气,却又蕴含复杂:“这个孩子,可以帮我解开目前的困局……”我不明所以,他倏然将我松开,眼底幽深地盯着肚子,转而大袖垂洒地转身,意气飞扬地冲门外喊道:“传中书内舍人。”他含笑看着我,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皇后孕育皇嗣有功,朕要大肆封赏皇后族人。”
我一时懵懂,可是很快便想通了。姜弥的话他听在了耳里,进了心里。睿智如他,没有问我,也没有去为难我的父亲,因为他清醒的知道,对于无法割舍的人,一昧的苛责逼问只会令彼此之间陷入僵局。那份遗诏,本是先帝所立,稍有不慎还会令他陷入被动。所以他大而化之,赐沈家圣眷优渥,以他的帝王之尊主动示好。他以为,我与父亲不过是念着尹氏与怀淑的情分,感怀着他们的恩德,他能给我们的比尹氏比怀淑还要多,多到足以掀过从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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