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扑上来握住我的手,有冰凉的水珠掉在我的手背上,他是哭了吗?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孝钰,我知道你恨我,怪我,从我决心要瞒着你的时候就料到了会是这样。可是,你总得活着才能去恨,去怪……”
他将我的手攥得太紧,紧到怎么也挣脱不开,我的力气好像被倒进了一篾漏了的罐子里,无声无息地漏了下去,怎么也积攒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还是生不下来,周围乱糟糟,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水流声,还有接生婆的叫喊声,我的神思有些不清醒了,眼前仿佛有无数金星在跳跃,划出一道道流朔的尾翼,晃得我头晕。
蓦地,我听见萧衍的声音传到我耳边,他说话时,众人都不敢言语,因此话音格外清越明晰。
“朕要你们保住皇后的性命,至于这个孩子,从权处置吧。”
话音落地,将我的神思带回来了几分,孩子,孩子,我只剩下孩子了,我要将他生下来。
……
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软繻的枕席很舒服,陷在里面就是一片黑暗与宁静,仿佛是耗尽了气力,连梦都做不了了。除了耳边时常响起的婴儿啼哭声,整个尘世仿佛都陷入了虚泛空明之中。
醒来时发觉天光炽盛,从软烟罗的幔帐耀进来,暖融融地铺在脸上。我挪动了下身体,发觉干爽怡人,并没有生产时的烦躁焦热。
幔帐外有尖细低微的声音在有条不紊地说着什么。
“那几个宫女原是粗使的,只在外殿当差。那天在昭阳殿后院发现了些木偶泥人,上面刻了人的生辰八字,宫里忌讳这个,又有前朝尹氏在前,孟姑和嬿好不敢耽搁便去理正这些事儿。再加上当时前朝正出了连学士那档子事,宫里都人心惶惶的,也没人注意她们是怎么跑到寝殿里去的。”
“宫女的嘴里是撬不出什么了,这么硬气,定然是受了人的指使……”
我安静地躺着看了一会儿描金画钿的穹顶,觉得自己应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竟有人跟我说沈家人全死了,这怎么可能。
我的父母是回吴越奔丧去了,等丧事办完了他们就回来了。
幔帐被掀开,传来一阵药瓷罐晃动的声响,嬿好睁大了眼睛看我,喜极而泣:“姑娘,你可醒了。”
外间的声响一瞬间全然消尽,再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只有脚步叠踏,人影憧憧,幔帐从两侧被掀开,大家纷纷往旁侧而退,萧衍疾步走到我的床榻边,半蹲下,握住了我的手。
“孝钰,你醒了,你……可算醒了。睡了太久了,你生下了我们的孩子,是我的嫡长子,我一定会立他当太子。”
我任由他握着,半天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不知道喜悦,也不知道哀伤,只这么呆愣着,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问他:“我父母呢,他们……没有死吧。”
第57章
殿宇里是无边的寂落,众人垂眸敛眉,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
萧衍沉默了许久,我安静地凝视着他,等他回答我。萧衍的眼睑处一片乌青,满面疲色,像是很久没有入眠一样。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强撑着的颓唐支离,手也在颤抖。
我自心底生出一丝悲凉,为何我要去怨他,他只是想要保住我和自己的孩子罢了,人已经死了,所有人默契地瞒住我,也都是为了我好。
“我想看一眼孩子……”我自己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着的静默,萧衍仿佛松了一口气,连忙宣召乳母抱孩子过来。
幼小的婴孩用红绫布包着,外面裹了鸾锦,被乳母送到我面前。萧衍极小心地接过来,抱给我看。
他的皮肤皱巴巴的,五官软繻平坦,看不出什么模样。粉雕玉砌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不住的往前拱,好像要跟什么人较劲一样。眼睛半眯着,还睁不大开,但是能看见眼线极长,有些像萧衍,不知会不会也长出一双漂亮的凤眸。
嬿好搀扶着我坐起身,从萧衍手里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就像托了一团霜雪,极软极珍,生怕稍微粗手粗脚了些就会融化。我有些哀悯地想,这就是我的孩子,为了他,我没有为父母披麻戴孝,没有守丧挂仪,也不知他们在天有灵,会不会怪我。
---萧衍下令在吴越侯府里建了祭祠,长生灯日夜不熄,供奉着沈氏的牌位。我跪在供桌前,看着黑橼木牌位上用白漆描摹出的字样,一阵一阵的恍惚。我与父亲因为尹氏而争执,与母亲商谈着意清的婚事,与意初打闹吵嚷,冯叔追着我的辇轿殷殷嘱咐我不要委屈自己,这一切都好像是在昨天。
现下,他们再也不会对我说什么了,他们化作了一缕烟,一尘雾,消失在茫茫人世里,哪怕穷尽碧落再也找不出这几个人了。
晚些时候,靡初来了,她穿着一身素服,腰间以银环扣着白练,沉静地将蒲篓中的果蔬贡品端出来,跪在了我身侧。
“我看见贡品都是新鲜的,碟碗又不像御制,原来是你……”
靡初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说:“我虽未嫁入沈家,但已将自己看做了沈家人,意清下落不明,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替他尽孝。”
“下落不明?”我诧异地侧目看她,见靡初唇角勾起了讥诮惨艳的弧度:“皇后娘娘,你不会真得信了他们,说什么意清去兹兰山办案回不来吧。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是再不近人情,也该将他召回来了。何况薨殁的是陛下的岳丈,谁敢拦着。他迟迟不归,焉知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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