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这一处景致很好,树木繁茂,宽大的绿杨叶子郁郁葱葱,在荫蔽处修了一处亭台,四面凿空视野开阔,以黑曜石砌了穹顶柱子。
我刚要去亭台歇息片刻,却见亭台外站了两个内侍,拂尘的尾羽线正从杨树林的旁侧露出来。停了脚步,正想往回走,却听见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飘过来:“殿下放心,臣已跟吴越侯说好了,就说是烹煮时不小心用了毒菇,太医院已打好了招呼,陛下那边不会听到任何风声得。”
脑中轰得一声,好像有什么炸开。我挪身躲到荫丛后,往前倾了耳朵,想再听得仔细些。萧衍的声音果然传过来:“希望这件事快些了结罢。”只此一句,再无余声。
嬿好此时正寻我来,被硕大的蓬叶挡住了视线,她自然看不到前方另有人,用着她那把清透亮彻的嗓音喊我:“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我慌忙去捂她的嘴,可已来不及了,杨树后脚步声攒动,人影憧憧,萧衍领着那两个内侍和徐文廷已到了我们跟前。
我只得硬了头皮和嬿好行礼,展袖端平放于下颚处,膝盖只屈到了一半,手已被握住,“不必多礼。”萧衍的声音没了往日冷硬锋棱,如染了蕙兰香氛,有些许温眷暖意,“手太凉了,孤送你回去,外面风大,不宜久待。”
他裹住我的手背,无从知道,我的手心里已生了层凉森森的汗渍。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与他并排而行,江天杳杳,遥遥隔着浮绵不绝的琼楼变了色,鸿雁低徊盘旋,翅羽几乎落入水中。
我反复回想着刚才那两句话的意思,觉得萧衍似乎有心回护着什么人。我猛然想起了嬿好说过的话,那盘有毒的鸭子在进殿前是查验过得,那时无毒,进了殿里我吃了好半天也没见毒发,只一个人来了之后我只吃了几口就晕倒了。
芳蔼忽闪着灵狐般俏美的双眸,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鸭子的盘子,奇道:“这不是宫制啊。”……
仿佛断裂的珠子被一颗颗串连起来。细细捉摸,这已成了唯一的解释,箫芳蔼,她与萧衍一母同胞,正是那个萧衍会出面维护的人。
我觉得头有些晕,我自认为与芳蔼颇为投契,并无嫌隙,她为何要来害我。
第4章 往事
我其实对萧衍并没抱过什么期望。
就算他的妹妹将毒下到了我的碗里,害我神游了一番地府,与离恨天一线之隔险些送命,他也不会为我主持公道将他自己的亲妹妹如何得。因在这宫里想要生存,亲缘血脉才是最稳固的联盟。从前,很多我不懂不愿意去细想的东西在怀淑死后,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地捉摸后,也都有了一番明晰清澈的解释。
萧怀淑从一出生就是太子,并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伴着五彩祥云而降生,而是因为他是掌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尹惟庚的外孙,丞相尹朝搴的外甥,他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后。尹皇后在生时,萧衍的母亲姜氏只是一个婕妤,不论是位分,家世还是母族在朝中的势力,与尹皇后都差之千里。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尹皇后总拿着新罗进贡的锡面鼓来逗我,浑厚的鼓点声夹杂着她软烟云般轻柔的嗓音:“小玉儿,舅母就知道这玩意你定然喜欢,瞧瞧这鼓面,薄如蝉翼,却缕了如此繁复的图纹,当真是巧夺天工。”
若奉上宫妃觐见,姜氏多半是站在下面盈盈浅笑着附和,旁边是侍女给她搬的沉香木枣红望月椅,她总不肯坐,暗色梅花纹勾丝纱裙叠堆在椅子腿旁,堂堂婕妤,侍女般的卑微谦逊地侍候在中宫,端得是言思敏捷,常常妙语连珠,对皇后恭维至极。见识过了姜氏这副模样,后来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把她和那个杀伐果决、心狠手硬的姜皇后联系在一起。
世事无常,向来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尹家被满门抄斩后,姜氏一族迅速崛起,短短数年便权倾朝野。姜家的女儿是皇后,皇后的儿子是太子,朝臣们都不傻,见风就会转舵。所以在萧怀淑被废六年后,萧衍能在朝里朝外将他取代得如此彻底,在外依仗的是外戚姜氏的拥戴,在内靠得是中宫姜皇后的谋算,还有他的妹妹萧芳蔼,才二八年华,食邑堪比肩亲王,新选的夫婿又是兵部侍郎,出身京兆大族,背景根基深厚。这些都是一根根被捻得纤细却强韧的线,穿叠盘拢,为萧衍织出了一条通往帝位的锦绣大道。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笑了。
嬿好正换了新出炉的糕点,盘子刚摆上来。萧衍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瓯上,方送到唇边。我这一笑,两人手中的动作都停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
炉鼎里飘出琥珀深色的香雾,重帘层层卷起,烟霭便飘了进来,带着一抹微苦的香。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个,眸中有难掩的笑意:“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话本子,里面有个故事怪好笑得……”嬿好觑着我的神色,已反应了过来,忙上前抓住我的臂袖,细声道:“姑娘躺了这么些时日,身子还有些虚,快歇着罢。”
我将袖纱从她的手心里拽出来,下颌微抬,“你也知道我躺了这么些时日,怪闷得。”
吧嗒一声,萧衍将茶瓯搁在桌上,臂上绣了兰桂齐芳的锦缎顺着他的动作流泻下来,面容沉静,“让她说。”
那我就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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