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因泽看她饱满光洁的额头上被揉的红了一块,撇嘴道:“皮痒。”
静漪望了她。
陶因泽布满核桃纹的面孔上,神色有些冷峻。这神色似曾相识。静漪又低了头樯。
“人家躲都躲不掉,你偏迎头撞上去,我倒要佩服你了。”陶因泽说着,靠在椅背上,眼望着前方,似专注地看着什么,又似乎完全没在意看到的东西。半晌静漪不言语,她便把拐杖戳了戳地面,敲打着,“换做我是符家太太,羞也要羞死的。”
静漪心中一凛。
转念一想,姑奶奶一语惊人,说的却实情兢。
“家业一大,出一两个不成材的不是奇事。谁家也保不齐会有。你许是瞧着姑奶奶这辈子就是一个人过来的,怎么做人还不分明,不够格儿说些教训人的话。再来,换我是符家太太,羞死之前,先把符氏羞死。哪里还劳动旁人?”陶因泽语气波澜不惊,“老话说的红颜祸水不假,娶妻求淑女更不假……想当年你和骧哥儿的婚事定下来,你才不过襁褓之中的婴孩。谁也不知道你日后会生成什么模样,看重的是你程家的家世,更是家教。要说好看,比你好看的我也见过。就是你们这几位姑奶奶,年轻时候也被人赞有倾城之貌,结果如何呢?那些都容易过去。”
静漪听她慢慢地说着话,依旧低头不语。姑奶奶秋茶褐的裙摆落在地面上,颜色沉的很。
“打我头一回在陶家门里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不服管的。我可也得提点你些个。不管这外头的世道怎么变,谁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甭管东洋的西洋的,陶家大门里该守的规矩一样也越不过去——要真越过去了,可也得知道后果。好的坏的,都得咽下去。”陶因泽这时候才端了茶碗,瞟静漪一眼,“你念了那么多年书,什么道理不懂?”
“懂的,姑奶奶。”静漪轻声应着。
陶因泽抿了口热茶,曼声道:“知道府里那片大花园子为什么荒废么?”
静漪想想,摇头。
“影竹园里闹鬼。”陶因泽说着,看下静漪的脸色,见她并不害怕,便继续道:“说闹鬼是假的,这世上哪儿有鬼。闹鬼就是闹人祸。就是平常人或是因为害怕,或是因为避忌,都不乐意议论这些,闹鬼的说法儿让人都安生,何乐不为呢?你去逛过那大花园子嘛?”
静漪又摇头,道:“府里我没走到的地方也多。那花园,平常是有人看着的。我隐约记得,门上是要上锁的。”
“我也许久没去逛了。便是去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比别处大一些,有些别处没有的景。几十年看下来,也成了平常。”陶因泽似乎在寻思那园子的好处,想了半晌,摇头道:“还是不去的好,荒的不成样子了吧。”
“还好的。”静漪说。
“我听说也就是骏哥儿还愿意时常去园子里看看的……他这些年在园艺上也有涉猎。”陶因泽抬抬下巴,“你们这院子当初建的时候,他一日三两趟的过来,监督工匠。工匠请的都是好的,砖石木料更是最好的,一时不如他的意思,却是立即就返工的。这么看着,修的的确好。打从那年他伤了,性情变了好些。”
静漪不言语。
那旧花园子她也只进去过那一回。还记得那里的幽静,用大石块封着的井口也记得,想起来背上都发凉。4
陶因泽看看她,接着说:“自来这家里坏了规矩的女人,都是悄没声息地不见了的。打我记事起,作恶的作怪的也听过也见过,宅子里牢房也去看过。你们祖父开始就甚少动用私刑,民国了,那牢房就没死过人。主子犯了事,倒也不往那里头关。有点身份的就禁在影竹园。也有些个受不住的。受不住,就有投了井的、上了吊的、疯了的、傻了的……到这般田地,便不追究了。时候长了那地方让人瘆的慌……最近投在井里的也得小三十年了。那之后井就封了、园子也封了,偌大的花园,不经心经意地维护,很快也就荒在那里了。荒了也便荒了,如今家里人也少些,养着几个花园子也不过是养蝴蝶蜜蜂,谁有那个闲心闲情见天儿地逛园子呢,何况小一辈儿的,就一个麒麟儿,还整日缩在他爹娘身边儿,简直寸步不离。不像我们小时候,兄弟姐妹一大帮子,上人们也不大在意,看妈丫头地带上,在花园子里就玩起来。藏好了,找一天都找不到的时候也有。”
静漪点点头。
“院子里头原有一处百禽园,各色的鸟儿都有。我还想着你们那位二姑奶奶淘气,吃了酒去园子里,挨个儿的围栏都打开,闹的人满园子捉那飞禽走兽……也是她,最爱吃酒,吃醉了,还睡在鹿圃里过。说起来都是笑话。也是去的早,年纪轻轻,刚嫁了人没两年,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就走了。人走了不满百日,姑爷就续了弦。”陶因泽说着话,一碗茶喝了,叹口气,“等你到我这般年纪,这宅子每看一处,恐怕也都是些人影子、鬼影子。看着想着琢磨着,便事事都在心上。人心才能有多大?不累了命去才怪呢。索性有些事情,看着当没看,听着当没听。”
静漪点头。
陶因泽看看日头,说:“同你啰嗦了这么些,不过闲话,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吧……听说过两日那位法兰西大使两口子要来咱们家做客?”
“是呢,姑奶奶。后日晚上。”静漪忙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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