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就是来使苦肉计的,肯定不会回去,笑着摇摇头,“我在这里稍等片刻好了。”
松萝不再勉强,搬一把竹椅过来,又沏盏茶奉上,隔着老远站着。
有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半边太阳,很快又飘走。
天闷热得令人难受。
偶有风来,吹动着竹叶婆娑作响,隐约夹杂了男子窃窃低语声,“听说伯父最擅长《谷梁传》,我才刚有心得就班门弄斧,会不会被伯父见笑?”
“不会,”是杨桐的声音,“我父亲最愿意提携后辈,你比我还小一岁,已经开始读《谷梁传》,能读懂已是不易,何况还有所悟。我父亲定会觉得后生可畏。”
《谷梁传》是《春秋》三传之一,用以解释《春秋》内容大义,若非读过《春秋》,很难理解其中意思。
那人既然比杨桐还小一岁,那就是才刚十一岁。
十一岁能读《春秋》,几乎可以称得上神童。
杨萱心中纳罕,不由循声望去,透过竹叶掩映,只见杨桐陪着一个少年正缓步走来。
那人身量不高,穿件灰蓝色棉布长袍,袍摆上绣三两支青翠的兰草。
阳光斜照下来,他额头细密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一双桃花眼乌漆漆地发着亮。
面容如此的熟悉!
岂不正是她前世的小叔子,夏怀宁?
第5章
他现在面容尚稚嫩,脸盘不若成年时候瘦长,声音也带了些半大少年独有的哑,可腮边轮廓却清晰地与前世的相貌贴合起来。
杨萱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身子摇晃着险些坐不住。
她永远忘不了这张脸。
在挂着大红色百年好合帐帘,铺着大红色鸳鸯戏水锦被的喜房里,他覆在她身上,桃花眼映着满屋子的红色,像是猛兽对待自己的猎物,不管不顾地撞进去,毫不留情毫不吝惜。
是的!
是夏怀宁代替兄长夏怀远迎的亲,是夏怀宁与她拜的堂,也是夏怀宁与她入的洞房。
后来杨萱才知道,打算冲喜的夏怀远早两天就昏迷得不省人事,被搬到偏僻的西小院等死。
夏太太为了给长子留个后,挑唆着夏怀宁弟代兄职。
而今,再度看到那双桃花眼,杨萱满心都是凄苦,再顾不得苦肉计,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二门走。
松萝也瞧见杨桐两人,笑着迎上前,“少爷下学了,老爷还没回来。”
杨桐指着身旁夏怀宁,“这是夏公子,书院同窗。”侧头瞧见竹荫下的椅子,遂问:“刚才瞧见有人经过,是二妹妹?”
松萝先朝夏怀宁行个礼,笑应道:“二姑娘想请老爷画几片竹叶,在这里等了会儿。”
杨桐猜出杨萱是因为有外男才避开,没再追问,指着竹椅对夏怀宁道:“屋里闷热,这里还算凉快,且稍坐片刻。”
夏怀宁颔首坐在杨萱坐过的椅子上。
松萝近前将杨萱所用茶盅收走,又搬来一把椅子,重新沏了茶。
夏怀宁端起茶盅浅浅啜了口,沉默数息,抬头问道:“杨兄可曾学过作画?”
杨桐赧然回答:“未曾,之前倒是见过父亲作画,只略微知道点皮毛。”
夏怀宁指着旁边青翠碧绿的竹叶,笑道:“左右闲着无事,不如你我各画几竿修竹,等伯父回来指点一二可好?”
杨桐欣然同意,将夏怀宁让至屋内,令松萝准备纸墨,两人各自提笔作画。
只这会儿工夫,天色突然阴下来,暗沉沉得好像灶坑里烧饭的锅底。
少顷,一道闪电骤然划破了墨黑的天空,几乎同时,惊雷滚滚而至,轰然炸响。声音响且脆,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辛氏正靠在罗汉榻上看书,见状忙将书放下,站起身道:“这响雷真是惊人,别吓着萱儿,我过去看看。”
秦嬷嬷阻止她,“眼看着就要下了,太太别淋着雨,还是我去吧。”说着找了件外裳攥在手里,急匆匆往玉兰院走。
春桃在屋里瞧见她,提着裙子迎出去,“嬷嬷怎地这时候过来了?”
秦嬷嬷道:“这雷声惊天动地的,太太怕骇着姑娘们,二姑娘呢?”
春桃指指西屋,“姑娘适才打发我出来,说想自个儿待会儿。”
秦嬷嬷撩起门帘探头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隐约看出窗前站着抹瘦小的黑影,双手紧紧地拢在肩头,身子好像不停地颤抖着。
这么响的雷,就是她这半老婆子听了都发怵,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秦嬷嬷叹一声,见四仙桌上有才沏的茶水,遂倒了大半盏,交给春桃端着,轻轻走进屋,温声道:“二姑娘,喝口热茶润一润。”
杨萱茫然地回过头。
恰此时,又一道闪电自窗口划过,将屋内情形照得清清楚楚,也照亮了秦嬷嬷的面容。
她穿件白色立领中衣,官绿色比甲,脖子下面的盘扣系得规规整整,斑白的头发梳成圆髻拢在脑后,鬓角一丝碎发都没有。
在她身后是端着朱漆海棠木托盘的春桃,托盘上青瓷茶盅袅袅冒着热气。
此情此景,与不久之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杨萱脸色立时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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