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想去扶,被他推开了。血雨阁杀手凌剑清,我自然知道。泉州盛家、宁州卫家的血案都出自她手,是出了名的蛇蝎美人。
我大概不该问。
他重新坐下,重新开始斟酒,像是方才那段对话完全不存在一般,喃喃自语着:“我不后悔,怎么可能后悔……”全然不顾他说到最后,已变作了颤音。
喝酒的人总会脆弱许多,清醒的时候如此,醉了更是如此。他身形晃动,有些不稳,我赶紧上前扶住。这次他没再推开,伏在我肩头,梦呓一般:“血雨阁杀手凌剑清,已死了……我打了她一掌,她从崖边落下,尸骨无存。”
我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
他的呼吸里满是酒气,醉后言语含糊混乱。可我还是听清了些许。他懊恼地、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本不该如此……崖壁上有机关,她知道那里有机关……为什么没抓住,究竟哪里出了错……”那般悔恨、那般痛苦,仿佛心上被捅了窟窿,想要怨憎报复,却发现凶手是自己。
我脑中一个霹雳,终于明白他今夜种种,盯着他混沌的眼,压抑不住自己那荒唐的笑音:“你爱的人、是凌剑清吗?”
屋内未点灯,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黑影。他似陷入梦魇,声音哽咽得变了调,却依然倔强,咬死了不肯反悔。
“不,我不爱。她只、只是复仇的棋子,什么都不是……她也不爱我,还恩罢了……真任性,大婚那天,闹个不停……不该杀奚韵……她身子真冷啊,我怎么都捂不热……”
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听得我手心发冷。我扶他在内室坐定,脚边撞翻了香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渺远恍惚,简直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的一般,轻飘飘的,毫无重量:“新婚那日,与你行大礼的、是她?”
他伸手触到熟悉的床榻,似猛然惊醒,惊惶地叫着:“不!不能让人知道!绝对不可以!别威胁我,别跟我谈条件……我什么都给不起……”最后一句,他哭了。像打架输了的孩子,丢了糖果,又迷了路。回头一想,我竟从未见他哭过。可这样的软弱,我安慰不起。
我站在床边,像被人淋了一池冷水,从头凉到脚:“你啊,为什么活成了这副模样?”
第4章
我心悦惦念的少年郎,若不能与之两情相悦老来伴,也时常盼他能心有所依、日日欢喜。可如江傲炎这般,近不得,远不得,伤不得,劝不得。
江傲炎知他在我面前醉酒失言,次日邀我在庄里住下,我答应了。
不过几年光景,雷威山庄物是人非,我知道他在暗暗清理原来的老仆,满园茉莉香中时常夹杂着新鲜的血味。他尊我为贵宾,经常送些小玩意儿到我屋中。
中元节祭祖怀思,他送了我一只蓝田玉雕成的短笛,触手温润,音色清亮。我便就着月色焚香吹了一曲《寒食令》。曲毕,他双目微红,许是想起旧事。然后,第一次唤了我“阿清”。
江傲炎总是很忙碌,驭下又严,庄内便处处冷清。江湖也不安定,杀戮四起,流言纷纷。
他偶尔得了空,在园中练剑。远远望去,只觉气息越发冷峻,招式也更残忍狠戾。他兼修江奚两家的武功,本是满满的刚正之气,却没来由地夹了一股冷邪之风。阴涔涔的,从指尖、眼角透出。我心有忧虑,却不知该从何谈起。
中秋夜当晚,江傲炎在庄内设宴,邀请武林同道欢饮。我也在席,四顾看去,皆是名门贵子、举足轻重之辈,还有许多眼熟之人,更有不少奚正觉的故友旧交。我不知他心中作何思量,抿着杯中带了涩味的酒,依然喝不惯。
宴席进到一半,我回屋歇息的途中遇见了费家大公子费旬。他一身儒衫,气质温吞,比起练武之人,更像个书生。他上前与我打招呼。好歹去吃过人家的酒席,我也不能太驳了对方情面,便陪他在花园中随意走着。他闲扯着自家家常,问候着师父是否身体安康。
“江公子先夫人被刺那天,云姑娘也在吧?”他语气未改,仍是拉家常的模样,“可有看见听见什么吗?”
我庆幸园中树木葱郁,阴影下他轻易瞧不见我的脸色变化。
“为何有此一问?”
他轻笑一声,叹道:“不瞒姑娘,这事儿毕竟发生在我们费家,难免有人非议。”
“那真是抱歉了……不曾有过什么特殊见闻。”我语气平淡地回答着,抬头见空中那轮满月被树枝切割成无数碎块,失了圆满的美好寓意。
花园石道走到尽头,见江傲炎提了盏灯笼正等着。别过费旬,他送我回了屋。
临别时他道:“今夜中秋,备了份礼给你,明日送过来。”
那是一幅新裱的画。画轴展开,宾客宴饮欢笑,正是重逢那日我站在人群中瞭望他的场景。那时,我穿了身藕色夹裙,头戴珠花,腰间别着竹笛。原来,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还记得如此清楚。
画上题诗:“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这是诗经中用来形容男女相悦、情人幽会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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