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祖祠前的铃声响得更急促了。陆陆续续有卡车从那条新修的水泥路上开进来,又送来一批人。他们的到来总是伴随着卡车“轰隆隆”的声音,进来时已被颠簸的山路折腾得面如土色。
芋头陇只有两个大姓,“常”和“邹”,夹杂的小姓有“李”、“陈”、“邓”,总共人口不过五百人,这些年陆陆续续被送进来的人挤满了村子,各种各样的姓都有,记得人头昏眼花。村里人对这些外姓人有着天然的防备心,但是他们有些人来这里的时间太长了,长得一口利落的普通话也转成了这里土生土长的方言,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脸上逐渐长出如同刀刻般的皱纹,村里人便也逐渐接受了他们。
常生不太爱说话,当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地里吆喝时,他只默默弯着腰干活,慢慢的,便从人群脱离出来,每天只守着那栋青石砖房,空荡荡的过。按理说二十多岁,该张罗着终身大事,可是父母两亡,家里除了这栋老屋,空有一身力气,就连说媒的也不愿踏进这屋子。
村里已经办过好几桩婚事,有积蓄的,装上几袋米,做成馒头发给村里人,让大家伙儿都沾个喜气。一穷二白的,也家家户户串串门,图个吉利,无一不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常生的喜事是那“轰隆隆”的卡车送入常生的生命里的。梅香是从卡车上下来的面如土灰的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她手长腿长,面目清秀,皮肤嫩得如同春天刚抽条的树芽,眼睛滴溜溜转着,黑色的眼珠像是会说话,茂密的黑色长发微卷,梳成一条及腰的麻花辫,在身后甩出优美的弧度。
彼时,梅香被派去后山割猪笼草,她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提着笼子,顺着小道一直爬上了山坡,一双眼睛巡视着两旁的树木。道路两旁的银杏叶黄得更深了,飘落在地上,踩上去发出“咝咝”的声音。
那时,常生正在山坡下的田里翻土,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太阳逐渐西斜,天边染着一片片的红霞,那霞光穿过银杏树的枝桠,斑斑驳驳的打在梅香的月白色小碎花衬衫上。
是梅香先看见常生的,他背微微躬着,双手挥动着锄头,准确而有力的嵌入地里,显出被宽大的蓝色衬衫盖住的结实的肌肉来。她看了他许久,久到红霞染上她白皙的脸。
起风了,银杏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树叶簌簌扑落,柔软地盖在地上。梅香的头巾松松垮垮,她用手解开了结,头巾便随着风卷下了山坡,不过它没有来到常生所在的那块地里,而是卡在了半坡上低矮的毛栗树的枝桠上,随着枝丫摇动,缓缓地扬起了一角,如同水面泛起的涟漪。
梅香懊恼的扯住衣角,攥出了褶皱,他依旧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用她乌黑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半晌,才清脆的朝他喊了一声——
“欸~”
他猛地抬起了头,那声音如同发出的箭,准确无误的落入他的耳中,他望着她的方向,她缓缓朝着他走来,那带着黑色圆点的蓝色头巾,还在枝桠上摇摇晃晃。
他立马从田里走出,将手心的汗拘谨地擦在两侧的裤腿上。他到她身边时,她清楚地看见他黝黑的脸上细密的汗。他踮起脚,用锄头柄钩住头巾,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她唇红齿白,对他嫣然一笑。
头巾迅速的从他手上被抽走,如蛇一般划过手心,挠心般的痒,手上余温灼热。
这段不知所措的相逢长时间印刻在常生的脑海中,在每一个平常的时刻突如其来的闪现,在锄地时,在砍柴时,在吃饭时,在梦里。他第一次感到空空荡荡。
十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常生走进了村里大队办公的青砖瓦房,太阳发出温和的光,房子一半显现在光里,一半隐没在阴处。常生顶着阳光进去,越往里走,越感到潮湿和阴冷。
屋里没什么人,几张木桌零零散散放着,桌上积了一层灰,墙上的砖缝中钻出几丝青苔来,连墙角也渗出点点水迹。一个女人坐在最里屋,用剪刀着修指甲,常生一眼就认出了她,坡下住着的邹家的女人,二十多岁时为了躲避祸乱嫁到隔壁村一户穷人家,运动过去后又重新回到村里,在几个哥哥的庇佑下,守着这栋办公楼每日不咸不淡的坐着。那时常生才十四岁,听着村里人议论她那样年轻漂亮,却凄凄惶惶的嫁给了隔壁村的瘸子,世事多变,几年后她再回来,带着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还是穿着那身浅红色绸子做成的短衫长裤,只是眼角早已长出细纹。
她看见常生,也愣了一下,连忙放下剪刀坐直身子,对他温和的笑。
“我要申请结婚。”常生简洁地说明来意。
凡是进来这间屋子的左顾右盼的年轻人,她都大抵是知道来意的,在常生说话之前,她就打开抽屉,将表格推到他的面前。
常生拿起桌上的钢笔,将姓名、年龄、申请理由,认认真真的逐一写在空白的表格上,不一会儿,纸上就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字。常生是习惯了写毛笔的,但是久不需要写字,便恢复不到曾经的水平,而钢笔,没有条件用,便不曾会写。
常生走出了大队办公楼便直奔坡上外来的人们住下的土屋,远远的便看见梅香一趟一趟地将屋里的被子搬出来晒到门口的石头上。他猛然冲到她面前,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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