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_夏然R【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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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电昏黄的光照出常生错愕的脸。大家早已议论开来。老太太的死有过许多先兆。这几个月来,老太太的□□已经遍布村里的各个角落,她平日里不曾出去见人,但近来逢人便谈起自己的病痛,先是头,后是腰,再是腿,处处不显着将死之人的病态。常生最后一次见到老太太,是几天前的雨夜,他上完工打算走进家门,却看见老太太坐在土屋门口直溜溜的盯着他,像雨夜一样瘆人的寒意。他走进了她的家门。屋外的杂草已经很茂密,长得高的够得过雨靴,在裸露的皮肤上打出一条条印迹,在心窝挠痒般的不自在。

  “到处都是霉气。”她让他搬个木凳坐在面前,眼睛依旧直视前方。

  “雨下得大。”常生说。他曲着腿坐在凳子上,透过侧门看着她屋里零零散散摆着的坛子,里面浸着被碾碎的芋头茎叶。

  她没有听他说话,布满褶皱的脸抖了一下,像痉挛似的。“到处都是人,他们来了,又走了,来的时候空着手,走的时候手可没闲着。你听那车,轰轰隆隆,打雷似的。什么都没啦,老头子、杏春、素凤、建青……一下全没了,我马上也没了。”

  建青是常生父亲的名字。他的记忆跟随着老太太的话,飘向那个遥远的年代。那是芋头陇翻天覆地的一年,很多人死了,死了的人被抹去了,很多人活着,活着的人忘记了。

  在那段很长的时间内,芋头再也没有那样疯长过,地里的水一点一点干枯,直到黏土变成碎块。山上的树也奄奄一息,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田里的作物换了几次,从水稻到麦子,都没什么收成,也听不见卡车“哄哄”进入村里的声音,只有一个又一个大字鲜红地写在了每家每户的外墙上。

  没有锅,连只铁碗都没有,每个人端着瓷碗在村里的场院上排着队,开始进入碗里的除了米饭还有一些零碎的肉,后来就只剩稀稀松松的几粒米。

  所有的芋头和泡菜堆在村里的仓库里,很久没有响起过“噔噔”的砧板声,取而代之的是锄头敲在地上的“咚咚”声,孩子们也没有力气再漫山遍野的跑,他们有时候比大人还要忙,除了上山捡柴火,还要赶在中午吃饭前割一笼猪笼草。

  一切都翻天覆地。有人在一夜之间来到这个村子,也有人一夜之间离开。山上的树被大量的砍掉,地里的芋头也被挖掉,养不活的水稻和麦子被扔在田里烧掉,有一段时间,似乎连整个村子都冒着黑烟。场院旁边用来关押临时犯人的地方总有人忧心忡忡的进进出出,有时候一天能看见十几副面孔。

  村里来了很多的年轻面孔,这对从来没有出去过的大多数芋头陇人本来是新鲜的,可是谁也不去谈这事,整个村子似乎都哑巴起来,再没有人愿意谈论点什么事,也没有人好奇什么事,大家走在路上草草打个招呼,就回家把门关上,连呼吸声也不愿露出来一点。

  那场运动在祖祠前的场院上掀起高潮,那些被关押起来的犯人被绑到临时竖起的一根根木棍上,一排一排,整整齐齐。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罪,不过有罪,那便是有罪了。

  场下有人大声疾呼,所有人便跟着疾呼,群情激愤。场上都是人,被绑着,跪着。场下也都是人,喊着,站着,血脉相连。常生看见父亲跪在场上,膝盖与黄土交叠的地方渗出血迹,显在浅蓝色的长裤上。他的头发白了许多,黝黑的脸上一条条皱纹好似刀刻,他不见父亲已经许久,那样的苍老使他心悸。

  当第一声锣在正午时分被敲响的时候,常生被挤出了人群,耳边嘈杂的人声和敲锣响起的“咚锵”声造成一阵阵耳鸣,那天太阳高悬,光亮得眩目,向远望是明明白白的青山绿瓦,但近处却模糊得看不真切。只见一片片血,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后来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雨势很大,家家户户散发出潮湿的酸味,是芋头叶被腌坏了的气味,随着雨水,渗入村里每一条缝隙。这场连绵不断的雨携着腐臭的酸,掩埋了飘散的血腥味。

  第2章

  靠山吃山,这是芋头陇人亘古不变的铁律。这里山山相连,将村子围得密不透风。大多数人一辈子在这里活着,又在这里死去。活着的时候靠着一块块田养活自己,死的时候也自有去处。山上的黄土一片又一片的凸起,这些光秃秃的土包前竖起一块又一块青石板。所有的人都葬在山头,无论生前如何,死后都是一抔黄土。

  老太太是常生帮着下葬的,他和村里三个小伙子一起抬着棺材,亦步亦趋地爬上了山坡。前来送葬的人不多,孩子们早早避开,男人们仍在地里干活,只有几个妇人全程跟着,看着棺材放进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就四下散去。

  土一锹一锹的被送进去,打在棺材上发出细微的“咚咚”声。掩埋好后,常生竖起那块已经刻好名字的青石板——李氏叶芬之墓,老太太叫叶芬,已经没人记得了,她被送进这块地里,一如这块地下所有的人,只有隆起的土包,还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常生的耳旁不再响起没完没了的咳嗽和□□,刚开始那几天,常生走过家门总得偏过头看看老太太的家,后来便不再去看了,没有人有时间回忆,只是青苔爬满墙脚。

  九月份很快过去,接连下过几场雨之后天又马上放晴,只是深山隐没在雾里,处处显出雨后空朦的意味来。村门口的马路已经修好,太阳晒过之后完全凝结的水泥路,卡车再开进来的时候已经不再卷起一阵阵灰尘或是陷入泥泞的黄土。路旁转角处新搭起一块石碑,全是彻夜修路人的名字,村里的老人写的方方正正的楷书,临摹着刻上去,再用红色颜料细细勾勒,记录着这一辈人为子孙后代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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