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火化炉合上,火苗窜起,谈笑妈妈顿时捂着脸失声痛哭,被谈笑爸爸揽进了怀里。这个面带官威的中年男人至始至终话都不多,只是眼神从没离开过儿子身上,目送着他渐渐消失在火光中,像是在行注目礼一样庄严冷峻。末了,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在旁人的搀扶下才又一点点绷直了膝盖,站在人群最前面,背影巍峨如山。
天光大亮时,又是一场迎来送往,众人流水一般地来,流水一般地去,今天的这几个小时,也只是他们生活中流水一般的一个小插曲,须臾便将散去,只有丧者的至亲还伫留原地,无意离去。
双兖让李小阮先走,自己也留到了最后。
地方空下来以后,谈笑妈妈很容易就注意到了她,她走近,谈笑妈妈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跟双兖打了个招呼,“是你啊,还没走?”
她还记得这个昨天哭得最伤心的小姑娘,有一些印象。
“等一会儿再走。”双兖说。
“我是不敢走。”谈笑妈妈缓缓抽了口气,低声道,“我怕这一走……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双兖凝视着她的侧脸,感觉一夜之间这个母亲仿佛又老了几岁,黯淡无光的面颊上法令纹加深了几分,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哀伤。
“其实就算我走了,他人也不在了。”谈笑妈妈自嘲似的又道,“我知道他不想回家了。”
“他……”双兖开口,下意识地想劝慰她,但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发现自己没法说出什么更多的话,只能突兀地消了声。
谈笑妈妈不以为意,大概是这几天已经习惯了旁人的欲言又止,自顾自又道,“小谈是我们的骄傲,这个家里没出过走不长远的孩子……现在想想,一定是我们给他太大压力了。”
“你是垠中的学生吧?以前没见过你。”她善意地看了看双兖。
双兖缓缓点头。
“小谈的事,他不跟父母说,你们这些朋友应该知道一点吧?”
她说的谈笑的事,自然只能是生病的事,双兖几乎是立刻就听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沉默了一瞬,顿了片刻才再次点头,“知道。”
“他什么都不说。”谈笑妈妈叹了口气,“他就是这么倔。他走了两天,我才在办公室抽屉里看见了他生病的诊断书……里面还有一张是学校的安全承诺书,上面还有我的签名。”
“他是怕我们找学校追究责任。他这样的孩子,我的儿子……”她说到伤心处,泪又落了下来,看着双兖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双兖被她眼神里那种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看得心中一恸,情不自禁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个伤心欲绝的母亲伏在双兖的肩头,被连日的哀恸抽去了所有气力,在她耳边用微若蚊蚋的声音喃喃道,“他什么都不跟我们说,我们可是他爸妈啊……他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早点让我知道,就好了……那他可能就不会走得这么早了……”
双兖听到这里,如遭雷击,本还揽在她身后的手突然一松,僵硬着滑落垂下,面色惨白。
谈笑妈妈无心的话却像是禁语魔咒一般,声音放大了千万倍,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
“哪怕是早一天知道,我也不会让他就这么走了。”
早上一刻,便能多留他一时。
晚上,双兖游荡在街上,路过垠中门口时,街边的奶茶店正在做活动,长相甜美可人的店员姐姐在外面贴海报,夏日大减价……
她看了一眼,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随意应和着老板的话,点了一杯绿茶。她开始站在墙边一张张地看墙上贴满了的便利贴。
大多是学生写的:
“不进年级前一百不改名!”
“老曾这个地中海就知道布置作业,祝他早日秃顶!”
“我姓李,喜欢一个姓江的男生……江直树哈哈!!”
“陈闻迪,高二四班有人喜欢你!”
……
有很多表白,很多抱怨老师、学校和考试的话,大部分字体都显得稚嫩而张扬,一眼望去,即便稍有潦草也浮着少年意气,没有成年人笔下的那种自如和萧索。
双兖细细看着,一行潇洒飘逸的行书突然映入眼帘:
“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村上春树”
一行名句摘抄,藏在留言墙顶端的角落,蓝色墨水已经褪了一层,边角都被其他纸张遮住了。乍看上去,分辨不清写字的人应该是多大年龄。如果不是认识这个字迹,双兖大概会把这当成一条装格调或是无病呻吟的普通留言,但她认识。
这是谈笑的笔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开始游离在人世之外了?
他曾经,也是和这个世界有联系的。
双兖想起他每一个或真或假的笑,想起自己一次次的拒绝,想起了他靠在图书馆窗边向自己挥手的样子……
如果没有向父母隐瞒自己的病情,谈笑是不是就不会死得这么突然?
如果自己早点告诉他的亲人,事情是不是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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