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不觉颔首。她当初闻见龙涎香气也有此感觉,那抹神秘气息难以名状,像一种温柔的蛊毒,总在吸引她前去寻觅。
“宫中广藏天下香药,却为何我一直没见过龙涎香呢?”蕙罗问。
赵佶道:“龙涎在海上漂浮时间越长,颜色越浅,便越贵重。一块白色龙涎往往须经上百年才能成形。龙涎留香甚久,终日不歇。其余任何香药,包括麝香,留香与定香能力都远远不能与它相比。龙涎之香,几可与日月共存。因其由龙所生,香气特异,不似人间物,故亦有别名——天香。诸香之中龙涎最贵,天价求之还不易得。宫中不知有无存货,即便有,在尚服局女官中,大概也只周尚服才可一见罢。”
蕙罗又问:“那大王是如何寻到的?”
赵佶笑道:“我是偶然听王姑父说,广州今年来了一位番商,专售异国香料,心念一动,派人专程去看,果然见他那里有一钱龙涎,当即便买了下来。”
蕙罗好奇问:“这一钱龙涎价值多少?”
赵佶答道:“还好,那番商知我爱香,让利不少,我仅花了二十万缗。”
“二十万缗?”蕙罗难以置信地重复。就算是当朝宰相,月俸中的钱也不过三百缗而已。听赵佶如此口气,好似花的只是二十缗,而不是二十万。
“值得的,”赵佶浅笑着,目视前方,若有所思,“我一直在追寻一种最爱的香,希望只要闻见它,就可忘记所有痛苦、忧虑与烦恼,得到身处极乐世界一般的安宁与平和。但那种香好似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直到我闻见龙涎的香气……它的味道与我期待的香气还有些差异,但已相当接近。以后我会继续尝试,用各种香料与之相合,希望有一天,能配成我一生追寻的那种香。”
蕙罗听得悠然神往,亦十分理解他追寻香气的这份执着,虽然同时也还在为那二十万缗钱心疼。待到赵佶说完,她叹了叹气,问:“大王下次能再让我闻闻龙涎香么?”
赵佶一展双袖,微笑道:“何须下次,我现在衣裳上就带有龙涎香气,妹妹没感觉到么?”
他今日用的明明还是上回入省今上时的合香。蕙罗讶然想,又着意闻,还是没闻见一丝龙涎香,不禁皱起了眉头。
赵佶朝她招招手:“你离得太远,自然闻不见,靠近一点再闻闻。”
蕙罗缓步走至他面前,低头闻闻,仍没辨出丝毫龙涎香气。
赵佶舒展开一幅大袖,示意她闻闻袖角。蕙罗态度一如在尚服局辨识香料般认真,一时浑然忘却他的身份与男女之嫌,亦托起袖角准备再闻,岂料赵佶忽地伸手一揽,蕙罗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躺在赵佶膝上怀中。
蕙罗又羞又急,慌忙招架,yù开口斥他又怕外面的人听见,进来瞧见这场面自己也难于解释,最后只低声说出几个字:“大王,你……”
“我并没骗你,”赵佶在她耳边轻笑道,“我的中单上仍有些许龙涎香,妹妹不信再闻闻。”
言罢他愈发搂紧了蕙罗,让她的头靠近自己的衣襟领口。蕙罗现在哪还有心思闻香,奋力挣扎着,奈何赵佶用力甚猛,她无法脱身,便只好双手乱抓乱挡,无意中触到他一只手,便一咬牙,用指甲狠狠地抓了下去。
指甲迅速划破了赵佶手背上那片光洁的皮肤。赵佶缩回那只手垂目看了看,蕙罗亦随之望去,但见他那白皙漂亮的手上多了三道醒目的血痕。
赵佶一瞥蕙罗,眼神居然甚委屈。蕙罗低了低眼睫,竟也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是她对那无辜的亲王犯下了大错。
见她是这般神qíng,赵佶忽然又展颜一笑,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轻抚着她的唇对她低语:“每亲近你一回,便会多一道伤痕。妹妹,我有种预感,这将是我的宿命……”
一壁说着,一壁倾身,向她朱唇吻去。蕙罗避无可避之下忽生急智,头一侧,冲着门外唤了声:“官家!”
赵佶一怔,立即松手放开她仓促站起。不见门外人影,才明白是上了蕙罗一当,不由失笑,对她摇了摇头。
蕙罗退至远处,朝赵佶一福,正色道:“大王是亲王,言行宜自重。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现在的我不是亲王,是妖。”赵佶柔声道,用的仍是qíng人般语气。然后拾起大氅披上,肃然整装,再举步走至门边,眺望天际一痕晨曦,带着怅然若失的神qíng,说出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东方既白,我又该化身为人了。”
此后三日,赵佶仍是每日来入省请安,但每次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就算与蕙罗相见也都是礼貌客气的,再无调笑举动。但在第三天傍晚,一个小huáng门敲开了蕙罗的门,递给她一个礼盒,道:“这是十大王命我送给沈内人的。”
蕙罗道:“大王美意,蕙罗感激不尽,但无功不受禄,蕙罗不敢收大王厚礼。”
小huáng门道:“大王说了,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内人不必介意,还望内人笑纳。”
小huáng门把礼盒直直地递到她面前,蕙罗只得接过,打开一看,见里面礼物有三种:一个银鎏金镂雕忍冬纹小手炉,既可暖手又可拢在袖中薰香;两个竹雕如意香盒,里面盛着如今这时节寻不到的两种香花——素馨和桂花,应是用冬青叶汁浸过,封埋在地下保存至今的,还保留着初开时的芬芳;还有一柄高丽素白摺叠扇,松木为骨,银钉为饰,敛之宽不盈寸,极小巧可爱。
扇中夹着一折成条状的香笺,蕙罗取出展开看,见上面写有小楷数行:“持赠蕙君聊一笑。闲时略助引香扑萤之雅趣,若逢金殿传宣,亦可轻轻褪入香罗袖。”
蕙罗再将那素白摺叠扇舒展开来,一幅仕女图随之映入眼帘,笔致典雅,jīng丽纤巧,画的是一位美人斜倚薰笼,望月薰衣。而其上题有小令一阕,蕙罗凝神看去,发现正是她先前问赵佶而不得的那阕小山词:
“长因蕙糙忆罗裙,绿腰沉水熏。阑gān曲处人静,曾共倚huáng昏。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待续)
13太妃
翌日清晨,蕙罗伺候赵煦盥洗罢,忽见圣瑞宫遣了人来,说太妃知道沈内人擅梳头,今日yù请她过去,感受一下其过人技艺。赵煦亦颔首同意,命蕙罗随来者前往圣瑞宫。
依大宋制度,后宫之中,惟皇太后所居殿阁才能称“宫”。太皇太后高氏在世时,一向尊皇太后向氏而抑皇太妃朱氏,命太妃舆盖、仗卫、冠服悉遵皇后之制,此后又授意礼部,要求皇太妃冠服之属又减皇后五分之一。皇太后居处称隆祐宫,而皇太妃居处只称殿。太皇太后薨后,赵煦有尊崇生母之意,向太后便主动提出,扩建朱太妃殿阁,改名为“圣瑞宫”。而今圣瑞宫规模盛大,无论殿阁面积还是其中宫人内臣数量,皆不逊于隆祐宫,几有两宫并立之势。
蕙罗带上奁盒首次步入圣瑞宫,但见宫中侍者内人往来出入络绎不绝,皆衣着光鲜,华服严妆,宛如天人。朱太妃殿阁内部也是金碧辉煌,椅披、踏脚垫子之类皆珍珠络绣,帘幕用五色琉璃珠,帘钩以白玉雕成,褰帘之间珠玉玎珰作响,琉璃流光溢彩,观之不似人间。
蕙罗入内时,朱太妃斜倚在暖阁美人榻上,两名内人跪在她面前,托着太妃左手为她修指甲。榻前古藤花架上锁着一只鹦鹉,太妃右手拈了一支金簪,此刻正懒洋洋地伸出去调弄那鸟儿。榻尾那端置着一个鎏金暖盆,共有三层,最上面一层镂雕荷花纹,里面焚着以沉香、笺香、檀香、**、甲香和龙脑、麝香制成的花蕊夫人衙香。宫香馥郁,阁中又温暖如chūn,令人如坠温柔乡中。
待蕙罗施礼毕,太妃缓缓道:“我见官家那梳头方子不错,也想试试,今日你便用那香发散为我梳梳头罢。”
蕙罗答应,打开奁盒取出用具,上前为太妃梳头。太妃躺下,让蕙罗拢其长发至枕头外,开始接受蕙罗的按摩。左手指甲此时已修好,她又伸出右手给修甲的内人,自己闭目小憩,状甚闲适。
其间她没再说什么,直至简王赵似入内定省,她才睁开眼看了看珠帘外的儿子,道:“十二哥,你别急着出去,且坐下等等,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赵似默默在一侧椅中坐下,从大袖中取出一卷书开始看,也不像是准备与母亲多说话的样子。
太妃眉头一蹙,有不悦状,似存心冷落他,也不立即对他谈论要说的主题,依旧闭上眼睛,却对蕙罗开了口:“这香发散味儿挺好,用的是哪几味香药?”
蕙罗一一答了,还把这些香药的药xing也说了一遍。太妃又道:“既然这些香药对官家有益,那官家薰衣也常用罢?”
蕙罗说不是,告诉她皇帝薰衣所用的是哪几味香药。太妃再问:“官家的中单也薰香么?”
这问题听上去颇古怪,蕙罗一愣,如实答:“奴婢为官家薰的只是外面所着的御衣。”
“那官家的中单上也会沾染上一些香气罢?”太妃不动声色地问。
蕙罗想想,答说:“应该会有一些罢……但奴婢每次见到官家时,他都已穿了罩衫或褙子……”
太妃睁目,眼波在蕙罗脸上睃巡一番,继续追问:“那官家衾枕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这暧昧的问题令蕙罗渐渐意识到了她真正想求证的事,顿时羞红了脸,深垂首,低声道:“奴婢不知……”
“你真不知?”太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还准备继续发问,帘外的赵似却于此时开口打断了她。
“别拐弯抹角地套她的话了,”赵似冷发一语,gān净利落地作出了判断,“她长得又不美,皇兄不会看上她的。”
太妃侧目瞪他,斥道:“姐姐问你了么?要你cha嘴!”
赵似既未反驳也未辩解,只侧身看书,不顾母亲迫人目光。
但赵似那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太妃打量着蕙罗,眼神柔和了许多。蕙罗梳头的手法也像是令她感觉颇惬意,少顷,她对蕙罗薄露微笑:“你这丫头手确实巧,怪不得官家留下了你。”
蕙罗欠身应道:“奴婢愚拙,全赖官家宽仁,才能留在福宁殿中。”
“他要真宽仁,还轮不到你去给他梳头。”太妃一哂,瞥了瞥赵似,又道,“我这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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