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香:北宋女官香药帝国_米兰Lady(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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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罗在福宁殿正殿外一间不设暖炉的耳房内薰衣。按程序先在外烧了一大瓯热水,置于银丝结条薰笼下,把要薰的御衣覆于上方,让蒸汽润一润御衣,这样易使香气附着不散。然后打开一个银鎏金五足朵带香炉,在香灰中埋入一枚烧红的香饼,用火箸拨香灰薄薄覆了一层,再于其上点几个孔,通气所用,随后取一个小小的薄银碟子放置在香饼上方隔火,再用香箸搛入今日所用的香料——朱栾蒸笺香,扣好炉盖,把香炉安置于已注入沸水的托盘上,最后加上薰笼,覆以御衣,初步的工作便完成了。

  等待之时,蕙罗另取了一些近期要配制成香丸的香料,整理好后开始用一茶碾细细研磨。彼时四更初过,天还未亮,风露蚀骨,沸水很快冷却,房中又别无取暖之物,蕙罗逐渐手足冰凉,忍不住以罗巾捂鼻打了个喷嚏。

  正在低首揩拭间,忽觉身上一暖,有人把一件衣物披在了她的肩上。

  蕙罗抬头看,立即惊跳起来,那件刚披上的大氅旋即滑落于地,她也顾不得捡,迅速退至身后墙边,整装施礼,低低地唤了声“十大王”。

  赵佶拾起大氅递给她:“既然觉得冷,就披上罢。”

  蕙罗摆首:“这是逾礼的。奴婢不能僭用大王的衣物。”

  赵佶亦不勉qiáng,抛开大氅,自己施施然在薰炉边坐下,打量四周,又留意到那敞开的门,遂问蕙罗:“为何不在暖和一点的房间内薰衣?”

  一语甫出,他已然想到:“哦,你是怕衣裳沾染炭气。”

  蕙罗不语,而赵佶也只是凝视着她微笑,目光甚温柔。

  虽然未见他有何无礼举止,蕙罗仍颇不自在,只盼他尽快离开,也暗自惊讶他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

  赵佶似读懂了她心思一般,自己解释道:“我昨晚在姑父王晋卿家与他切磋画艺,不觉将至四更,快到宫门开启的时刻,便辞别姑父,入宫向皇兄请安。来早了,皇兄尚在安歇,外面连侍女也不见一个,只剩一些守门的小huáng门。本yù稍后再来,却又见这里幽香缥缈,我便一路寻了过来,不想妹妹竟在这里,也是有缘。”

  蕙罗道:“其实大王不必来得这样早。官家以前都是五更后起身,如今欠安,还要晚一些。”

  赵佶浅笑道:“我知道。”

  二人一时都无语。蕙罗见室内只有他们在,外面又夜色深沉,想起初遇赵佶时的qíng景,越发担心了,频频偷眼看外面,希望会有人进来。但屋外一片静寂,并无人影出现,而赵佶也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并不害怕被人撞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蕙罗猜他多半是收买了守门的内侍,不由暗暗叫苦。

  赵佶仿佛并未察觉她的不安,悠然看看她适才整理的香料,推推她用的茶碾,再掀开薰笼上的御衣一角,着意闻闻里面散发的香气,然后判断道:“这是海南笺香,配永嘉朱栾,置于锡甑之中,三薰九蒸而成。”

  见他居然jīng准地说出了香料成分和制法,蕙罗颇诧异:“大王能辨出蒸笺香片的是永嘉朱栾?一般人闻了都会说是柑橘花。”

  “寻常柑橘之花岂有朱栾那般芬芳清婉,”赵佶笑道,“永嘉之柑为天下冠,花比柑橘,但其香胜于柑橘远矣。用来蒸海南笺香,味道清新,余馨悠远,堪称一绝。”

  蕙罗含笑低首。她一向尊敬jīng通香道的人,如今见他如此深解此香之味,亦不免对他心生些许钦佩之意。

  赵佶打开香盒,以香箸搛了块笺香看了看,问蕙罗道:“用此香薰衣,是你的主意?”

  蕙罗颔首:“是我建议,再经周尚服及御药院诸医官审验,觉得合宜,官家才选用的。”

  笺香属沉香类香料,含油脂量少于水沉,投入水中半浮半沉,其味温和清甘。赵佶得蕙罗肯定的答案,看她的眼睛又是一亮:“沉香降气温中,暖肾纳气,又可治气逆喘息,呕吐呃逆,脘腹胀痛,腰膝虚冷……官家用了,恰好对症。而你又选笺香而舍水沉,必是想到水沉之香辛烈,官家此刻用并不合适罢?”

  蕙罗称是,又轻声道:“官家有吐逆现象,若笺香中加以朱栾,香味更清新,亦可缓解呕吐症状。”

  赵佶听后不语,注视御衣良久,忽然发出一声低叹:“可惜可惜……”

  蕙罗愕然问:“大王可惜什么?”

  赵佶笑道:“可惜你jīng心薰的衣裳不是我的。”

  感觉到他语意暧昧,蕙罗满面绯红,略略侧过身去,避开他的直视。

  赵佶亦未继续逗她,细看那银丝结条薰笼一番,又道:“宫中薰衣爱用银丝薰笼,香炉盘中虽盛有吸尘的水,但薰香时多少仍会有烟尘逸出,附着在衣物上,终究不美。我在府中常用篾条笼子,敷以薄如蝉翼的江南轻庸纱,罩在香炉上,如此几乎可以蔽绝烟尘。”

  蕙罗道:“如此甚好。只是轻庸纱沾染了香烟,薰衣后纱笼须得仔细清洗方可再用。”

  赵佶笑着一挥袖:“用过一次扔了便是,何必再用!”

  轻庸纱贵重,只用一次未免太奢侈。蕙罗暗忖,又道:“或者下次我还用银丝薰笼,但寻一块足够大的轻庸纱盖在上面再薰衣,这样既蔽绝了烟尘,纱绡也易于清洗。”

  赵佶忍俊不禁,连连颔首:“妹妹深谙持家之道,此计甚妙,果然可行。”

  他语气略含揶揄,而蕙罗倒的确是为找到一个薰衣良方而高兴,对赵佶展颜笑了笑,起初戒备之心也稍减了一二分。

  赵佶又随手拈过两三种香料,一一说出名称产地,分毫不差,蕙罗一壁点头一壁想,人都说这位大王琴棋书画无所不jīng,品竹调丝无所不会,诸如茶道香道等风雅之事,亦是个中高手,如今看来,传闻倒是不假,他对香料的了解,竟全不逊于她这在尚服局学了十年香道的司饰内人。

  一念及此,忽又想起初见那天赵佶身上的异香,踟蹰许久,终于吞吞吐吐地提出:“奴婢……有一事……想请教大王……”

  赵佶挑了挑眉,作询问状。

  蕙罗赧然问:“上次……那天……晚上……十大王用的是什么香……”

  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但赵佶还是听见了,不由大笑:“你想知道?我说过,告诉你是有条件的。你用什么来jiāo换?”

  一听“jiāo换”二字,蕙罗好似全身无形的刺都竖了起来。此前与赵佶谈论香料时不知不觉走至他身边近处,这时陡然惊觉,又匆匆退了回去。

  “别这样害怕,”赵佶笑道,“这次,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就用答案来换。”

  蕙罗还在担心他会问何等刁钻的问题,他已衔笑问了出来:“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蕙罗迟疑,但念及自己是宫中内人,而他是亲王,他似乎有权知道,便低声回答了:“我姓沈,叫蕙罗。”

  “蕙罗?”他饶有兴味地品味着,问,“是哪两个字?”

  蕙罗答道:“蕙糙的蕙,罗裙的罗。”

  “长因蕙糙忆罗裙,绿腰沉水熏……”赵佶曼声吟道,又微笑着说,“不错,真是一个‘芳名’。妹妹这名字是谁取的?取名的人一定爱读《小山词》罢?”

  蕙罗一怔。她此前没读过《小山词》,也一直不知自己的名字原来还有这说法。面对赵佶的问题,她如实作答:“从我懂事时起,便听人这样唤我,但也不知这名字是谁取的。”

  “那应该是你父母罢。”赵佶随口应道。

  会是妈妈么?蕙罗想,眼圈不禁又红了。见赵佶提起父母,差点脱口告诉他,他的母亲曾抚养过她,但旋即按下了这个念头。此刻他们身份有天渊之别,若自己向他提此事,倒有攀高枝的嫌疑。既然十年前她没有被送到他身边,恐怕天意便是如此罢,自己何必再多事,去提自己那本就不被宫籍承认的身份。

  何况,他是这样的男子,光艳炫目,却像一卷会灼人的火,令她心生畏惧而不敢接近。

  (待续)

  12龙涎

  关于父母的话题,蕙罗无意再与赵佶延续,想到“长因蕙糙忆罗裙,绿腰沉水熏”,亦对这阕包含了她名字的小山词甚感兴趣,遂问赵佶:“大王可否把适才所言小山词全文说给我听?”

  赵佶笑道:“可是可以,不过,你仍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来jiāo换。”

  蕙罗犹豫着问:“大王……想知道什么?”

  赵佶道:“妹妹闺中用的是什么香?”

  蕙罗道:“我以前曾告诉过大王的,我们学香道的内人平时不能自用薰衣香……以免香味缠身,会降低对这些香料的敏感度。”

  赵佶眉梢微扬,一丝暧昧笑意旋入眸心:“我是问,妹妹chuáng帷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蕙罗大窘,立时飞霞扑面,低垂螓首赧然不能语。

  赵佶轻笑出声,又道:“你们既不能自用薰衣香,恐怕闺房帷幔间的帐中香也未必能用。但你们研习香道,岂有不爱香之理?何况又是方当妙龄的好女子。我猜,你们会用一些天然香花,例如素馨、木樨之类,装在香囊里,置于被褥间,如此,夜晚可拥香而眠,而翌日更衣,也不会太过沾染花朵香气。”

  蕙罗睁大了眼睛:“大王怎么知道……”

  赵佶大笑:“我钻进妹妹心里,读出了妹妹的答案。”

  蕙罗无语。少顷,再提适才要求:“那大王可以告诉我那阕小山词了罢?”

  “不行,”赵佶摆首,“刚才的问题,答案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你根本就没回答,所以无法jiāo换。”

  蕙罗着恼道:“那词大王就不必说了,但请告诉我上次所用的异香名称。”

  赵佶悠悠一笑,亦未推搪,从容答道:“那香名为龙涎香。相传南巫里洋之中,离苏门答刺西去一昼夜之地,岛屿林立,波激云腾。每年chūn季,群龙齐聚于此,相互嬉戏而遗下涎沫,在海中凝结为脂胶。起初是黑huáng色,颇有鱼腥气,再经风chuīlàng打,会逐渐变硬,成为蜡状硬块,颜色也越来越浅,从黑huáng依次变为灰褐、灰,乃至白色。鱼腥气随之退去,那温润蕴藉的香气也会慢慢浮现出来,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烟缕清晰,甚至可分可剪。而那香味,你也曾闻见过,类似异花气,芬芳馥郁,但又似乎不尽于此,其中还有一脉气息难以名状,温和而含蓄,我一直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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