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日残雪未消,梅林中雪水相融,甚是泥泞。蕙罗走到中段已是举步维艰,偏偏面前又有一泊泥水拦住去路,积水不浅,面积也不小,蕙罗又穿着那不太好走路的花靴,既不便淌水也不便跳跃,顿时左右为难,不知是否该原路折回。
尚在犹豫,忽觉身体后仰,双足离地,竟被人骤然拦腰抱了起来。蕙罗大惊,正yù呼喊,一缕柔和的龙涎香气却于此时飘入鼻端,于是硬生生压下一声涌上喉间的惊叫声,无措之下只是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双肩。
那人抱着她迈步跨越泥水。又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蕙罗终于被他放落在地上。这时他举止十分温雅,仔细扶她站稳,才轻轻松开了双手。
蕙罗惊魂甫定,便红着脸朝他敛衽一福:“十大王……”
“嘘……”赵佶以指点唇,示意她噤声,然后转首四顾,确保适才的举动无人看见后才又向她瞬了瞬目。
广袖低垂,他略略仰首,眯着眼睛,应着穿过梅林枝桠的浅金光线抿唇一笑,得意的神qíng犹带稚气,有如悄悄做了恶作剧的孩子,但他眼风微挑,有意无意地掠过蕙罗眉目,令那笑容又于这两分清灵中透出一脉冶艳魅惑的气息。
“好美的花靴,别被泥痕玷污了。”他柔qíng款款的目光落在蕙罗双足上,一笑莞尔,身后是琼林玉树,落红成霰。蕙罗怔怔地看着,只觉此人之美简直匪夷所思,异于人类。不知为何,却看得她心生寒意,只yù逃离,便又匆匆一福,道:“多谢十大王相助……福宁殿传宣,请容奴家告退。”
语罢低首自他面前经过,不料袖角竟被他拉住:“好容易私下一聚,妹妹这便舍我而去么?”
蕙罗又羞又惧,一边从他手中抽出袖角,一边举目看周围,深恐被人觉察。而此时将近传膳时刻,后苑中人影寥寥,梅林周围有山石掩饰,倒暂无他人靠近。
“大王因何到此?夫人呢?”见赵佶语意眼神都极暧昧,蕙罗遂这样问他。
“她探望皇后去了。”赵佶道,“适才我去找十二哥练剑,但他这几日右臂无力,竟不能与我对舞,便匆匆收场。我路过梅林,见你在此,就跟了过来。”
听他提及赵似右臂,蕙罗不禁又关心起赵似伤qíng,脱口问道:“十二大王的右臂还没……”
这问题尚未说完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赵似右臂有伤赵佶应该是不知道的。蕙罗顿时无比懊恼,咬着唇正准备另寻话题岔开此事,赵佶却已开始追问:“十二哥右臂果然有伤?”
蕙罗迟疑一下后摇了摇头。
“你不必瞒我,我看得出来。”赵佶又道,“我们平时各自私下练剑,每隔三日合练一次,但最近两次他都借故推脱了。今日我上门去找他,他才勉qiáng与我对舞,但右臂运剑吃力,很难顺利完成对舞动作。我问他缘故,他只说是近日劳累所至。如此看来,必有隐衷。”
他顿了顿,似等蕙罗解释,但蕙罗只是沉默,并不接话,他便又自己说了下去:“他左臂灵活如初,只有右臂行动不便,应是伤在右臂。练武受刀剑所伤很正常,但一个右手握剑的人是不大可能伤及自己右臂的,所以应该是别人刺伤了他。我们练剑都会有侍从陪练,刺伤他的人很可能就是陪他练剑之人,多半是他的心腹罢,因此他才要百般遮掩受伤的事实,以免那人因此获罪。”
蕙罗仍不语,赵佶便直接问她:“我说得对么?妹妹。”
蕙罗并不习惯撒谎,又不好明白地肯定赵佶说出的答案,为难之下依旧低首无言,不自觉地微锁眉头嘟着嘴,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得赵佶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妹妹,我知道了。”
见他这样说,蕙罗颇紧张地抬首看他:“大王,别把此事告诉别人好么?”
“为什么?”赵佶佯装不解,“如果不点明十二哥受伤之事,后天的舞剑还得如常进行,十二哥就算能勉qiáng表演,如此对抗也会令他伤势加重。”
“大王能想想别的办法么?改动一下剑舞程式,减少十二大王右手舞剑的动作。”蕙罗恳求道,“但不要告诉别人十二大王受伤的事,否则那位侍从会受罚,十二大王也会很难过,他这些天qiáng忍疼痛,苦苦掩饰伤qíng,也都全无意义了。”
“改动程式倒是不难,我本来就想改的……”赵佶上前一步靠近蕙罗,在她耳边轻笑道,“可是见你这么关心十二哥,我忽然又不想改了。”
蕙罗移步后退避开他的亲近,正色道:“我关心十二大王,与私qíng无关,只是因为我敬佩他。他贵为亲王,却还能视一名普通侍从为朋友,为了保他周全,宁愿不顾自身安危,隐瞒伤qíng。如此至qíng至xing之人,怎不令人敬佩?”
她说话时,赵佶收敛笑容凝神倾听,待她说完,便道:“妹妹,你也是个至qíng至xing之人呢……你的朋友很多罢?”
蕙罗低首道:“每个人都有一些好友的罢。”
“可是我与十二哥这样的人,好友就很少。”赵佶道,怅然若失,“多的是玩伴,少的是好友。”
蕙罗琢磨着他这句话,隐隐感觉到他这十八年亲王生涯似乎也不尽是风光无限,而现在他意态萧索,面上分明有一缕浮上眉梢的寂寥。
起初对他的戒备之心悄然淡去,她开始觉得他像个需要抚慰的孩子,便出言安慰他:“喜欢大王的人很多的……知心好友有两三个就不错了。一个人能走到另一个人心中最深处,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
一点恬淡笑意又自他唇边泛起,他朝她倾身,轻柔耳语:“那我到你哪了?”
没想到话题又被他举重若轻地拨往了暧昧的方向。蕙罗一凛,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难以应对。
他以二指托着她下颌,只是微笑:“如果你再睁着无辜的眼睛诱惑我,我会长驱直入,闯进你心里的。”
此刻他双眸明净,但有微澜涌动;笑容美好,却如烈酒罂粟,醺人yù醉。蕙罗瑟瑟退缩,茫然无助地在脑海里拼命寻找他与郑滢、王湲、崔小霓等人相处的片段,回忆他搀扶王夫人下楼的恩爱之状,以试图避开他设下的温柔陷阱。而最后,她奇异地想起了当年陈美人独守陵园青灯边的孤寂景象,忧心茕茕,伊人消瘦……
她于这一瞬间寻回了清明思路,正视赵佶,对他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我会在心里那道门上加锁,把你锁在外面。”
他含笑看她,暂不答话。蕙罗以为他无言以对,便再度施礼告退。但转身之际,他忽又伸手一揽她腰,把她拉回他怀中。
他欣赏着她受惊的表qíng,笑意却悄然隐去,目光又恢复到孩童般澄澈的状态,徐徐低首让额头与她的相触,状甚诚恳,语气则带着孩童式的无赖,他轻声征询她的意见:“门锁了,我可以爬窗么?”
(待续)
27仲子
在他温言软语下,心如微风拂过的杏花枝,在轻轻地颤,蕙罗同时却又莫名地觉得伤感。低眉避过他额头的接触,她引袖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掉下来的泪。
“妹妹,你为何不悦,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赵佶在她耳边好脾气地耐心询问。
蕙罗qiáng抑哽咽,答说:“没有……”
“你在伤心,在难过,”赵佶以指承托了蕙罗睫毛上犹萦着的一点细碎泪珠,用叹息般的声音说:“这种qíng绪几乎能用手触摸到……”
蕙罗不语,他便张开双臂轻柔地环住了她。
“妹妹,容我抱抱你。”
他的声音听起清澈而甘甜,像山涧淙淙流动的溪水;他的怀抱带有仲chūn阳光的温度,融合了龙涎香,令她宛如置身柔蓝软绿烟堤畔。有那么一刻她差点想就此妥协,依偎着他痛哭一场,但她终于还是推开了他,力度不大,但动作利落,格外坚决。
从他的眼中能看出明显的惊奇,但他迅速镇定下来,又对她微笑:“妹妹,我只是想安慰你、保护你。”
蕙罗退后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再垂目问:“我对大王来说,不过是个平凡之极的侍女,何以大王如此抬爱?”
赵佶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见他这般答,蕙罗又问:“大王喜欢读《诗》?”
“读书之人都会读《诗》罢。”赵佶说,“妹妹在宫中必定也读过。”
“是的,小时候便学过。”蕙罗道,“但那时学的内容尚宫们都筛选过,并不是每首都学。其中的《郑风》尚宫是绝对不给我们看的……”
听到此处,赵佶一哂:“郑声yín,多咏男女之事,尚宫当然不会让你们去学。”
蕙罗点点头,继续说:“可她们越禁止我们看,我们就越好奇……有一天,讲课的女官吩咐我与两个同伴去藏书阁取那天要学的书,我们取书时发现《郑风》就搁在旁边。我们见四下无人,就各取了一册翻开看,没看多久便有洒扫的huáng门进来,我们吓得赶快把书放了回去。这一会儿工夫,我只看见了《郑风》中的一首诗,但我却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都没忘……”
赵佶含笑问:“可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不是,”蕙罗抬首,冷静的目光直探他双眸,“是‘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这寥寥一语令赵佶沉默许久。他不回避蕙罗的直视,也盯着她双目,略带探究意味地凝视她。这两厢目光的jiāo汇到后来渐成对峙之势,直到湖山石外一点突发的声音打破了此间静寂。
那声音很清脆,像是玉石相触发出的叮当声。蕙罗与赵佶侧首,见湖山石后有裙衩一闪,应有个女子躲在后面。
蕙罗悚然一惊,惶然低目,僵立着不知该留该走。而赵佶倒似乎不惊不惧,施施然朝蕙罗一揖,朗声道:“多谢典饰前来传讯,我这便回去见娘娘。”
引袖回身,他步履从容地穿越梅林,自蕙罗视野中淡去。蕙罗再回头望向湖山石,犹豫须臾,终于还是朝那方向徐徐探去。
那边依然保持静默,不见有人走开。直到蕙罗移步将至,才有一女子现身走出,面对她道:“蕙罗,是我。”
是冯香积。此刻她面带微笑,注视蕙罗的目光很友善,有安抚的意味。蕙罗松了口气,适才怦怦跳动的心也逐渐寻回了起初的节奏,但想起之前与赵佶那般qíng形,也不知香积看见多少,脸顿时又红如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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