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香积并没有追问,只说:“我是来梅林摘花制香的……天色不早了,你快回福宁殿罢。”
翌日蕙罗回尚服局,又与香积相见,而香积对此前之事只字未提,一丝不苟地准备好福宁殿除夕所需香品jiāo给蕙罗,与蕙罗谈论的也都是与年节相关的事体,直到蕙罗将要回福宁殿时,她才唤住蕙罗,走到近处低声嘱咐:“这两日还会有内人去梅林摘花的,别再去那里了。”
她语气淡淡地,但眉目之间颇见关切之qíng。蕙罗甚受触动,又回想与赵佶之间事,忽然百感jiāo集,回应的话尚未出口,眼泪已涌了出来。
香积见她如此动容也吓了一跳,忙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房中,关好门,方才问她:“好好的哭什么?我又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别人。”
蕙罗只是摇头,泪仍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坠。香积愣愣地看着她无计可施,索xing把她搂在怀中,像母亲安抚孩子那样轻拍她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
待蕙罗哭音减弱,她取自己方巾为蕙罗拭净眼泪,才轻声问道:“我昨日看你与十大王那qíng形,你们相识应不止一日两日了罢?”
蕙罗默然颔首。
“那……你们是怎样相熟的呢?”香积再问。
蕙罗迟疑,一时不答,香积便也不问,站起取来香粉,开始为蕙罗掩饰哭红的泪眼。少顷,她工作完成,又取过一面镜子,含笑让蕙罗自看。蕙罗看了浅笑以示满意,香积明朗地笑开,转身收拾奁盒的身影也显得特别轻快。
蕙罗凝视着她的笑颜,终于开了口:“龙涎香,我是因为龙涎香,才遇见了十大王……”
她把两人相识与此后几次独处的qíng形跟香积简单地说了说,香积听后道:“十大王一定是喜欢你的,这是好事。在几位亲王中,太后对他特别好,将来若是他向太后请求纳你为妾,太后一定会答应的。”
蕙罗摆首,道:“我不会做十大王妾室,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为什么?”香积大惑不解,“十大王身份高贵,才华横溢,人又生得那么好看,这宫里喜欢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而他平日真正看得上眼的,其实也就是郑滢、王湲和崔小霓她们几个,都是宫中一等一的人才。如今对你青眼有加,你应该高兴才对……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又还对你这样好,难道你会不喜欢?”
见蕙罗没回答,香积又反复问:“你不喜欢他么?”
“我……”蕙罗神色郁郁,断续说:“我起初是怕他的,怕他突然的接近,怕他说出过分的话,令我猝不及防……但是很多时候,他又对我很好,会细心地观察我的喜好,送我相应的礼物……在与他独处时,他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仿佛觉得我是他最重视的人……这感觉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很想躲避,可是他的影子却和他送来的礼物一样,不知不觉地就占据了我的空间,且让我狠不下心来抛舍……现在他对我来说,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很关注跟他有关的事,别人谈论他时,我会认真倾听,听到好事会为他高兴,听到坏事会为他担心……闻到他所用的香,会觉得特别亲切,而见到布匹丝帛的颜色跟他穿过的衣裳相似,也会觉得特别可爱……他一日未来福宁殿请安,我就会胡思乱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而一旦他来了,我又不敢细看他,甚至避开他,但心里的那双眼睛还是在看着他……”
“够了够了,这不是喜欢是什么?”香积粲然笑,再问:“那你为何还说不想跟他有瓜葛?既然两qíng相悦,将来为他所纳又有何不可?”
蕙罗黯然道:“是两qíng相悦么?我喜欢他也许不算奇怪,可是我又凭什么让他喜欢?我没有郑滢的才学,没有王湲的娇俏,也没有崔小霓的清傲冷艳,他是真的喜欢我么?或者接近我,只是为了扩大他对宫中女官的收藏?”
“你xingqíng温柔,又会制一手名香,十大王jīng于香道,肯定会因此喜欢你的。”香积解释,又握着蕙罗手说:“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你,肯定是有纳你之意,你何不答应?将来做亲王之妾,总好过老死宫中罢?”
蕙罗只是摇头:“老死宫中固然凄凉,但真正的孤苦无依,应该是感受过qíng爱之美又骤然失去之后罢?宫中的女子,常会因争宠不得安宁,患得患失,或忧愁积郁,或烦躁易怒。十大王接近的女子,也常常会被他影响到心qíng,我,也……他如果对我有亲密举动,我会害怕被人窥见,但如果他在人前视我如路人,我又会为他的冷淡感到难过……他对别的女人好,我看见心里自然不好受,而他对我示好时,我又会想他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不喜欢这样的我,不想去计较他叫多少人为姐姐,也不想追问昨晚他的猫儿跳得有多高。”
香积叹道:“男人经常都是三妻四妾的,你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十大王是那么尊贵的一个人,你又岂能要求他对你一心一意?”
“我并无资格要求他一心一意,但我可以要求自己避开沦为三妻四妾的命运。”蕙罗道,“前日我最喜欢的襦裙在晾衣时被风chuī走……我喜欢它,是因为我那次深夜遇见十大王时,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发现再也找不到它时,我很难受,很心疼,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条裙,失去了它,我也还有别的衣裳,不会衣不蔽体……现在的十大王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件美丽的衣裳,如果从我面前消失,我或许会心疼一阵,但也不会太过伤心,因为他并不是我所有的衣裳……我说的衣裳并不是指别的什么人,而是我所制的香品、我调的脂粉、我为官家梳的头、我为后妃画出的妆容和我可以教给尚服局小内人们的知识……我有很多事可做,这样就算我此生消磨在这宫里,也不会觉得寂寞,不会像我妈妈那样,最美好的年华都用在对夫君的等待和回忆中,且毫无出路……所以,现在我不能接受十大王的亲近,不能让自己就此陷落进去……现在悬崖勒马,他还只是一件可以抛弃的衣裳,如果与他更进一步,我怕他会越发束缚着我,变为我的皮肤……我不希望将来有切肤之痛。”
(待续)
28皇后
除夕宴集是天子家宴,这日近支宗室入宫,聚于紫宸殿拜贺帝后,饮宴观礼,与士庶人家一样,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这一日,蕙罗首次见到皇后刘清菁。
如此重要的宴集皇后也似浑然不放于心上,直至所有人,包括太后、太妃与皇帝均入座了才姗姗来迟。
听huáng门传报后,紫宸殿内外宗室宗妇依序而立,以迎接皇后。又迁延须臾,才见殿门外中宫行障花盖徐徐朝这边移来。仪仗隆重,大伞、锦花盖、锦曲盖、大小雉尾扇、朱画团扇一些不少,由数十人举着,一列列入内后方见皇后于这重重叠叠障幕掩映下现身。
刘清菁穿着一袭皇后燕见宾客的钿钗礼衣,真红大袖,红罗生色为领,褙子上加红霞帔,药玉为坠,镂雕云凤纹,内裙亦为红罗裁成,又覆一层明huáng裙,外罩huáng红纱衫子及粉红短衫,头上钗冠有首饰花十二株,饰以九龙四凤。她身段婀娜,行动间小颤步摇,轻dàng罗裙,薄露层层衣裾,姿态柔美。
日间下过一场小雪,这时殿外积雪寸余,皇后所经之处遗下足迹一行,明显比身边侍女的足迹小巧,细细窄窄,不盈一掌,弧度柔和,可想而知那隐于裙下的半弯凌波如何美好。她移步时裙下有一串细碎的声音逸出,沙沙作响,有如金银首饰相触之声。
刘清菁走至阶前,微褰裙幅,拾级而上。在殿外迎接的蕙罗由此留意到皇后穿的是一双赤色缎舄,内着青韈,这本是与钿钗礼衣相配的鞋袜,并无异常,但那赤舄鞋底是木头雕成,亦如蕙罗此前所着花靴,有三寸坡跟,而那坡跟四周又朝内削薄,难怪足迹如此细窄。皇后赤舄常加以金饰,刘清菁这双也不例外,绣有金丝卷糙纹,最特别的是鞋尖fèng有一簇金叶子,举步时金叶相撞,这便是那串细碎声音的来源。
随着刘清菁莲步轻移,金叶声音再起,众人恭迎皇后,殿内一时异常安静,这裙底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带着从容不迫的节奏,这幼细的沙沙声通过耳朵自众人心头碾去,殿内许多宋室听见都不禁逾礼地抬起眼帘,移目向皇后罗裙,凝视之间有神往之状。
蕙罗见状,联想起赵佶此前含笑看自己花靴之事,不免回眸视赵佶,心想以他对女子鞋弓的兴趣,必然会对皇后莲步玉足有特别的关注。
但结果颇令她讶异——赵佶正襟立于自己席前,微垂眼睫,目不斜视,微微倾身呈迎候状,神色庄重,面对莲步姗姗的皇后,他看起来完全像个严守礼义的圣人子弟。
刘清菁行至殿中,秋波朝周遭一转,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她气定神闲地微微笑了,然后才在太后、太妃帘前施礼。太后、太妃淡淡说免礼,她亦淡淡谢过,再朝赵煦走去。
这次她直走到赵煦面前才止步,与他相距不过三尺,敛衽为礼,盈盈下拜:“官家圣躬万福……”
她声音亦如金叶声音一般,并不清脆,但有一种悦耳的沙质之感,面对赵煦说来,语调中又透着几分慵懒,仿佛美人chūn睡初醒,犹带倦意。
赵煦俯身向前,亲手搀扶皇后。而这一扶,他是直接握住了刘清菁的手。
刘清菁抬首与他相视,温柔一笑,但目中水光莹莹,是忧思恍惚的样子。
蕙罗此刻已走至赵煦身侧侍立,皇后的面容看得甚为清楚。以前听刘翘翘说皇后每日必化妆,除夕节日盛大,蕙罗原以为皇后此日会施浓妆,但眼前所见并非如此。刘清菁妆容素净,看来蕙罗所制面药颇有效,面部斑痕已不明显,她小心地把脸上瑕疵掩盖之后再薄施脂粉,调出的颜色如肌肤本色,并未再加胭脂斜红,只在青黛画出的清淡远山眉下以浅赭色薄染眼睑,朝外晕开。这种妆容名为“檀晕”,她眉心和唇边用的是白色东珠制成的花钿,唇上未施浓重口脂,仅轻抹以蔷薇花汁,再加一层无色香泽,与檀晕妆相配十分素雅。
刘清菁的容貌也大异于蕙罗此前想象。蕙罗常听人说刘皇后如何美艳冠j□j,便以为她是那种华美浓艳、体态妖娆如杨贵妃般的丽人,却没料到她虽身着盛装,但眉目清雅,仍如纤纤少女。但她确有惊人的美,这种美不在于艳光四she,而在于细节之雅致。就如她的妆容,乍一看宛若素面朝天,其实颇费心思,以淡雅的颜色qiáng调了jīng美的五官轮廓,亦不失清水出芙蓉的意趣;就如她的赤舄,历代皇后都会穿那些的鞋袜,可也只有她能想到在鞋尖fèng金叶,令这莲步声色俱佳。
52书库推荐浏览: 米兰l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