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饼名为“玉华醒醉香”,是由牡丹花蕊与荼蘼花瓣制成,先以清酒拌匀,浸润一夜,再捣碎成泥,按为小饼,置于yīn凉处晾gān,gān透后在外抹一层龙脑后储存,以备醒酒时所用。蕙罗今日携带原是为赵煦所备,不料却在此时用上。
赵佶发内无尘,篦梳过处,丝丝现相,那清凉的触感和芳水沐发的余馨缠绕在蕙罗指尖,令她不由心底柔软。他在睡梦中尚微蹙着眉头,睫毛偶尔会有几下颤动,蕙罗动作愈加轻柔,不yù因此惊醒了他。她梳头的手势带有一些对头皮的安抚动作,可能使他感觉舒服,他的睡态逐渐显得安稳,唇际有笑意浮现,侧首睡,脸颊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枕头缎面,那模样恬静乖巧如婴孩。
如今眼前的他,是多么纯净、温和,而无害。蕙罗看得怔忡,不知不觉地引手至他脸上,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他的唇。而他竟然于此时伸手,捉住她那手,引到唇边吻了吻,并未睁目,却萦温柔笑意,喃喃唤道:“姐姐……”
蕙罗一惊,深恐被帘外侍女看见,立即缩手。这仓促的举动惊醒了他,他茫然睁眼,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似乎认出了她。
“哦,妹妹,是你。”他微笑着说。
蕙罗起身行礼,他示意免礼,也不细问她为何在此,依旧对她笑:“继续为我梳头罢,像刚才那样。”
蕙罗从命,又坐下,继续梳发的工作。赵佶闭目,良久无言,片刻后又仰面睁眼注视蕙罗,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她,仿佛并不认得她。
“真奇怪呀,”他忽然浅笑着叹息,“你这么小,明明是个小妹妹,可是现在给我的感觉,又很像我的姐姐……”
蕙罗并不太明白他语意所指,只是莫名地觉得不安,沉默地垂着眼睫,握篦梳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没事的,没事的……”他柔声安慰着她,支身坐了起来,微笑道:“头发也快gān了,你来为我梳发髻罢。”
蕙罗答应,开始为他绾发梳髻。少顷,又有人传报说官家赐了夜宵点心。赵佶宣来人入内,却见送点心来的竟是崔小霓。
赵佶笑着朝她一揖:“小霓姐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小霓一哂,敛衽一福,语气冷淡地道:“岂敢。”
赵佶瞥了瞥侍女随后献呈的点心,对小霓道:“些许小事,何必劳烦姐姐亲自去做?唤两个小huáng门送来便是。”
小霓冷眼一顾蕙罗,面无表qíng地道:“官家一向重视大王,怕一般人做事不伶俐,所以大王在宫里梳个头官家也会让典饰来做。这年节新做的点心若jiāo给别人带来,怕也不够稳妥,我便领命多走了这一遭。”
赵佶命人收下点心,含笑请小霓坐,小霓只说“不敢”,坚持站着,也不告退,仍不时打量着为赵佶梳发的蕙罗。
赵佶便与她聊天,问的多是她近日所做的闲事。崔小霓往往以两三字作答,不像是准备多说的样子,赵佶便换了个话题,问道:“适才我的剑舞,小霓姐姐觉得如何?”
小霓轻“哼”一声,道:“程式戏文,你该问你阿滢姐姐;音律曲子,你该问你阿湲姐姐。我既不善文辞又不懂乐理,就算说了也是外行话,你又何必问我!”
“当然要问。”赵佶笑道,“姐姐难道看不出么?我就是想听姐姐与我说话。只要姐姐肯开口,无论外行话还是内行话,我听着都如闻天声,欢喜得很。”
崔小霓眼波一横:“你这些花言巧语拿去跟别人说去,少来哄我!”然而转眸间流光溢彩,已微露笑意。
赵佶追问道:“姐姐快说说,我那剑舞好不好。”
小霓想想,道:“剑是舞得挺好的,戏也演得不错,就是曲子唱段略输十二大王一筹,听着像是中气不足,稍显气虚。”
此时蕙罗已为赵佶绾好发髻,加上了幞头。赵佶自己举手扶稳幞头,然后施施然起身,缓步踱至小霓身侧,半展一折松骨绘扇,含笑低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崔小霓顿时大窘,先前的从容顷刻间踪影难觅,红着脸深垂首连退数步避开赵佶,腼腆得像个初见生人的小姑娘,踟蹰许久才低声说:“大王尝尝官家赐的点心罢……一会儿还请大王回宣德楼,代官家照料守岁的亲王宗室。”
赵佶展颜笑,命人把小霓送来的点心一一取出,在桌上铺陈开来,又邀小霓与蕙罗入席同品,二女自是推辞,赵佶也不勉qiáng,自己坐下,略取了些尝了尝,又继续与二女闲聊。
片刻后,忽有名福宁殿的小huáng门慌慌张张地进来,请小霓速回福宁殿。小霓蹙眉问原因,那小huáng门支支吾吾地道:“崔姐姐走后,官家让人传宣皇后过来……”
小霓惊问:“皇后果真来了?”
“没有……”小huáng门道:“她没来,但让韩锦儿过来向官家复命,说皇后欠安,不便伺候官家……”
“韩锦儿?”崔小霓问:“她不是被皇后责罚,降为浣衣内人了么?为何如今又让她来复命?”
“我们也奇怪呢……”小huáng门吞吞吐吐地说:“看来她被责罚得不轻,手上脖子上都是鞭打的痕迹,脸上也有瘀青……人也憔悴极了,面huáng肌瘦的,像大病了一场……官家见了也很吃惊,宣她入内室细问详qíng……”
“官家听了生气,大发脾气?”崔小霓猜测着问。
小huáng门颇显尴尬,语音又低了一成:“官家是把韩锦儿一人留在内室询问……起初官家好像是很生气,大声斥责皇后,后来……后来室内多了些动静,我们听见韩锦儿连声说‘不可’……”
崔小霓与赵佶相视一眼,赵佶了然,代小霓问道:“官家可是要韩锦儿在阁中伺候?”
小huáng门颔首称是。
小霓当即转身,疾步朝福宁殿走去。蕙罗忆及赵煦病qíng,更是大感忧虑,也顾不得向赵佶告退,紧跟着小霓匆匆赶往赵煦寝阁。
(待续)
32簪伤
福宁殿寝阁前人影憧憧,皆是闻讯聚拢的宫人,一个个面朝禁闭的阁门张望,间或窃窃私语,见小霓走近,立即噤声肃立,朝她欠身,带着询问的神qíng静待她发号施令。
崔小霓径直走到寝阁门外,伸手yù推门,此际却有赵煦重重一声喘息自室内传出,小霓一怔,手硬生生停滞在空中。
赵煦的喘息声还在继续,韩锦儿压抑过的呻吟亦微有入耳,小霓渐渐收回了手,默然伫立。
见她沉默,别人也不敢多言。殿中寂静,门中风月之声也显得格外刺耳,内人们大多满面绯红,朝外别过脸去,宦者们则暗中jiāo换着眼色,偶有几个带窃笑之状,而崔小霓未顾他们,眼睛直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甚至未曾瞬目。如玉双颊上有红色光影流转,但那源自透过窗棂的烛影摇红,她暗抿双唇,脸色其实是苍白的,蕙罗注意到她垂着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崔姐姐,官家不可……是否应开门进去……”赵煦服药,有不可行房的禁忌,蕙罗深恐赵煦因此出事,于是走至小霓身后,鼓足勇气建议道。
崔小霓徐缓但坚决地摇了摇头。
赵煦喘息渐趋急促,忽然爆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蕙罗一惊,上前拉住小霓的手:“崔姐姐,不能让官家……”
小霓冷冷地抽回手,目光仍锁定于门上,须臾,道:“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蕙罗无奈,回首张皇四顾,忽然看见立于不远处的杨日言,遂朝他祈求道:“杨先生……”语声已带哭音。
杨日言了然,快步上前,对小霓道:“事关重大,不如遣几名小huáng门速去禀报太后太妃及几位都知,该当如何,请他们定夺。”
小霓不言不语,置若罔闻。
杨日言只当她是默许,回首唤过小huáng门,吩咐他们速去开启各殿阁门,通知太后太妃及都知们。小huáng门应声领命,转身走至门边时,小霓却回过了头,厉声道:“回来!此刻谁也不许走出福宁殿半步!”
小huáng门们一愣,又一个个缩足回来。小霓继而吩咐锁好福宁殿前后大门,杨日言蹙了蹙眉,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蕙罗只得再去哀求小霓:“官家尚未痊愈,若此刻不阻止,明日恐有不妥。”
小霓回眸视她,道:“天塌下来,砸不到你。”
话已至此,蕙罗心知她是决意等待。纵然忧心如焚,但毕竟身份不当,且又是个面皮薄的年轻女孩,亦不好自己推门去阻止赵煦荒唐行为。蕙罗唯有退至一侧,暗暗垂泪。
这场尴尬的等待以韩锦儿启门而出才宣告结束。云鬓散乱的韩锦儿一见门外斑驳人群,立时面红耳赤,惶惶然看向崔小霓,双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小霓牵牵唇角,朝锦儿呈出一点笑意,道:“夜深,殿门已锁,姑娘暂且在福宁殿中歇息一晚罢,明日再回去。”
言讫命宫人带锦儿去厢房歇息,这才跟在蕙罗之后进赵煦卧室查看。
赵煦闭目躺在chuáng上,喘息未已,脸上有病态的cháo红,间或逸出一声咳嗽。小霓观察片刻,见赵煦未有其他异状,便让内人呈上备好的汤药,请赵煦饮尽,再嘱咐蕙罗为赵煦更衣,如常伺候他就寝,然后欠身请安,带其余内人告退。
蕙罗为赵煦换下汗湿的中衣,触及他身体,但觉他手足冰凉,而无意间手伸至他腿下,发现那里一片湿滑,隐隐意识到那是什么,又是难堪又是害怕,捏着中衣缩回手,不知如何是好。
赵煦这时抬目看了看她,缓缓道:“你的事,只做了一半。”
蕙罗赧然取过洁净中衣,默默为赵煦换上。
赵煦四肢无力,像是疲惫之极,更衣后即沉沉睡去。蕙罗守候半晌,见他状甚安宁,才yù出门,而此刻赵煦忽然胸下一涌,猛地侧首,适才喝下的汤药尽数喷出,濡湿了大片chuáng沿。
“去隆祐宫,禀报皇太后。”闻讯后的崔小霓发出了第一个指令。
待向太后来到福宁殿,已将近五更。见赵煦上吐下泻,跟上次症状一样,太后当即命太医院众医官速来视诊,又让人去通知太妃、皇后和众都知,然后让小霓随其入内室细问详qíng。
朱太妃与刘皇后相继赶到。见赵煦此状,太妃气急jiāo加,握着儿子手哭了片刻,又睁着一双泪眼出来,厉声喝道:“崔小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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