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霓从太后身后移步出来,正要施礼,朱太妃已从发上拔下一股金簪,朝崔小霓猛甩过去。小霓猝不及防,金簪刺中她额角,一道血痕便蜿蜒着沿她左颊滑了下来。
“你是死人么?”朱太妃怒斥,“官家意气行事,你为何不阻止?”
小霓跪下,也不拭脸上血迹,低首看着滴落在地上的血珠,很镇静地答道:“官家命奴婢去给十大王送点心,回来时官家已带韩锦儿入寝阁。若此时撞入,一则怕触怒龙颜,二则也担心官家受惊,龙体亦因此受损,故不敢轻举妄动。”
朱太妃继续斥问:“你明知道他此刻不可近女色,仍任其召幸宫人,是何居心?见事已至此,不但不阻止,还命中官紧锁殿门,不及时禀告太后太妃,如此封锁消息,意yù何为?”
小霓道:“已过午夜,宫中诸殿按律理应锁门,若此刻忽遣人开锁四处传报,人马喧嚣,恐让人误以为宫中有变,传出流言。”
“你这贱人还想狡辩!你道我不知?你跟十哥……”朱太妃怒指小霓,还yù斥骂,但这回“十哥”二字甫出,向太后便扬声制止:“太妃!”
太妃垂手,忿然转顾太后。太后和缓了面色,拈着佛珠道:“小霓这番顾虑并非全无道理。一旦入夜,宫中诸门不可擅开。何况今日宣德楼上有宗室守岁,若宫中喧哗,轻则将此事传为笑柄,有损官家清誉,重则有人因此起意,借故生事,影响家国社稷。她知道严禁走漏消息,是懂事的。”
太妃冷笑,看着太后似有话说,太后淡然迎上她目光,不怒自威。少顷,太妃终于先掉过头去,对小霓道:“此番官家若龙体痊和便罢了,若有何事,我定不饶你!”
小霓静默不语。太妃又问:“韩锦儿呢?”
小霓道:“她在厢房歇息。”
太妃朝阁中huáng门命道:“把她给我拖过来!”
“不必。”太后开口道,“韩锦儿纵有不是,但官家有令,她也不便违抗。且勿施刑,先把她拘禁于后庭,待圣躬平宁再作打算。”
顿了顿,太后又道:“她怎会前来面见官家,引得官家起意,倒是有些蹊跷。”
此时皇后刘清菁刚从赵煦寝阁掩泪而出,听见此言,立即嘤嘤泣道:“娘娘明鉴,新妇谨承娘娘教诲,不敢有违。昨晚官家命人传宣新妇,新妇自然不敢领命,若让huáng门直接回复,怕官家以为新妇骄横,刻意抗拒圣意。yù细说新妇苦心,但此间涉及闺阁事,亦不便对huáng门说,故而要觅一位阁中内人传话。新妇也知官家违和,不可此时动兴,须寻一位面目粗陋者前往。昔日官家说我阁中内人丑陋,看着碍眼,另选了一批好颜色者来为我做事。而今传话,新妇不敢找那些狐媚子,想来想去,也只有韩锦儿这浣衣内人容颜最次。原以为她面huáng肌瘦的,官家必看不上,她却不知说了些什么,竟让官家……”
(待续)
33议储
皇后的话激起了太妃尚未平息的怒火,抚着胸口,她一瞥刘清菁,切齿连称“反了”,又道:“既经魏典饰之事,官家自知节慎,未料如今出这等事,可见这韩锦儿必有手段,越发留不得了。处置魏典饰既有先例,现在也不便宽容韩锦儿,何况她罪责与魏典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杖毙都不为过,最轻也应让她受黥面之刑,配嫁贱卒。”
刘清菁只是一脉低垂螓首,点拭泪痕。她今日完全未着妆,双鬓发丝有几缕略显散乱,素颜梨花带雨,真是楚楚可怜。适才她说话语音轻柔,表qíng无辜委屈,柔弱香肩随着啜泣轻轻颤抖,立于殿角的蕙罗也看得有心神恍惚之感,不由心生怜惜,几yù去寻一袭衣物为她披上。霎那间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赵煦对皇后如此迷恋。
“这般贱人,岂能还留在宫中?早早打了杀了才gān净!”太妃恨道。她说的应该还是韩锦儿,但那雪刃般冰冷的目光指向的却是皇后。
在太妃坚持下,太后似改变了起初的决定,对崔小霓道:“传韩锦儿进来。”
这时一位内侍自赵煦卧室出来,躬身禀道:“官家适才传下口谕,进韩锦儿为才人。”
殿中婆媳三人相顾讶然,旋即复入寝阁见赵煦。未待母亲开口,赵煦便拼尽全力自病榻上坐起,蜡huáng的脸上双目深凹,闪着两道幽光,他徐徐环顾面前三个女人。
“朕已宣口谕,进内人韩氏为才人。”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从今往后,朕一切汤药须由她进奉,否则朕不会服用。”
皇帝的庇护使韩锦儿暂时躲过一劫,虽然有人不快,但这件事与随后qíng况相较,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赵煦病势沉沉,每日遗jīng不止,完全卧chuáng不起,莫说视朝,连行动都不能自理,后来神智昏昏,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无。
向太后每日清晨皆会亲自来探视,见赵煦景况堪忧,便让人在福宁殿整理出一间净室,无事便在内长坐礼佛,闻说赵煦有异状,便立即起身去查看,直到入夜才回隆祐宫。
朱太妃见状也要求辟净室守护赵煦,被向太后以“关心则乱,太妃如此徒增烦恼”为由拒绝了。
太后净室焚香只用沉檀,对纯度用量要求极为苛刻,用具必须极洁净,焚时要以云母隔片隔开香饼炭火,香料置于其上,这样焚香可不见烟,若香炉上印有一个指纹,配方稍有偏差,或香饼燃烧过度,香味带有一丝烟火气,太后便有不怿状。福宁殿的宫人伺候了几日,均感苦不堪言,最后还是请蕙罗来做此事。
蕙罗心细,一切做得毫无差池,太后看在眼里,对她也颇有好感,与其说话和颜悦色,每日必有赏赐。太后闲时常问蕙罗赵煦日常起居之事,蕙罗谨慎应对,并不多话。
一日蕙罗如常伺候太后焚香礼佛,忽见勾当御药院刘瑗入内,向太后禀报医官为赵煦配药之事,太后闭目听完,也不说什么,颔首示意已知晓,而刘瑗并不退去,踟蹰须臾,又轻声道:“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太后赐予诸臣的年节礼物,还与往年一样么?”
太后依旧阖目,手拨佛珠,随意应道:“还按规矩预备罢。”
“今年连降瑞雪,乃祥瑞之兆,这年节礼物或可稍增一二……”刘瑗朝太后略略走近两步,声音又放低了一些,“听说圣瑞宫已向宰相章惇、尚书左丞蔡卞、翰林学士蔡京和御史中丞安惇等人送了上元礼,应瑞雪之兆,多增了一些……”
太后睁开了眼睛:“送的是什么?”
刘瑗道:“除了往年常例那些,据说还多了一个金盒……昨日章相公在宣德门内下马,立即有个圣瑞宫huáng门迎上,有人看见,他朝章相公双手奉上的,是一个金盒。”
太后沉吟,少顷也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这日午后,太后应诸臣所请前往赵煦以往病中听政的内东门小殿垂帘议事。一个时辰后回来,都知梁从政立即趋上前去迎接,试探道:“官家违和,群臣无首,怕是有许多政事要劳烦娘娘处分了。”
太后看看他,淡淡道:“寻常政事相公们自可处分,只有一件,无人敢拿主意,要请官家定夺。”
梁从政欠身挑眉,有询问意。太后入室坐下,抚着蕙罗奉上的手炉,沉默半晌,才道:“大臣们都在劝官家早定国本。”
早定国本,这是在请皇帝立储。蕙罗一惊,想起赵煦现状,顿觉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必死无疑,都在准备扶持储君了。心中泛起酸涩感,她默默退至殿角香炉后,执香箸做着添香的动作,自觉地给太后与梁从政充分说话的空间,然而他们的话她还是凝神在听的。
梁从政听了太后这话一时不语,太后抬目视他:“都知认为现下议此事当否?”
梁从政想了想,答道:“储君乃天下之本。古时天子即位,必立储君以受宗庙,天子有储君而天下获安。东宫久虚非社稷之福,宜早定国本,以保国朝万世之业,以系天下万人之心。但凡储君未立,何时议及此事都是妥当的。”
太后颔首道:“都知所言在理……官家无子,依都知之见,而今当立哪位亲王?”
梁从政立即下跪,道:“此等大事,臣一介宦者岂可置喙?娘娘理应垂询朝廷重臣。”
“哦?”太后微眯着眼看他,再道:“那老身问哪位重臣为好?”
“章惇章相公。”梁从政迅速回答,又解释说,“当年章相公曾在太皇太后帘前议立官家,是官家信赖之人,为人睿智有学识,如此家国大事,理应问他。”
太后漫不经心地拈一根银簪拨着手炉灰,又问:“若章惇说得无理,又该当如何?”
“怎会无理?”梁从政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章惇是宰相,他的话安可不从!”
似被拨起的手炉星火烫了一下,太后缩了缩手,眉头也拧了起来。但不久后又恢复了平和神色,对梁从政和颜道:“梁都知在福宁殿应承大半日,兴许也乏了,回去歇息罢。”
梁从政自知失言,稍显尴尬,稽首告退,然后恭恭谨谨地退至门边才转身离去。
太后目送他,待他身影消失,再召刘瑗入内,对他道:“速往枢密院,宣知枢密院事曾布入隆祐宫觐见。”
(待续)
34妾侍
“今日太后让刘瑗去枢密院,宣知枢密院事曾布入隆祐宫觐见。”傍晚圣瑞宫朱太妃摒退杂人,只留自己带来的心腹宦者蓝从熙侍立在侧,再靠近赵煦病榻,告诉他:“他们是在密谋立储之事。”
赵煦沉默不语。太妃取出一卷文书,直递到赵煦面前。
赵煦瞥了一眼,虚弱地问:“这是什么?”
太妃答道:“章相公与几位学士为官家糙拟的诏书,说明立十二哥为储君,请官家过目,若辞句无须修改,姐姐这便通知章相公,带学士们入宫,恭请官家手书立储。”
赵煦不由愠怒,勉力摆手一拂,把文书打落于地:“朕还没死,你着什么急?”
“你快死了,六哥!”太妃抢上两步,一把握住他手,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牢他:“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太医、太后、皇后、宰执、宫里宫外的人……但是没人跟你说,他们都会哄你,说你并无大碍,好生将养就会痊愈,可身体是你的,你会没知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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