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再问:“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么?”
赵佶低首,恭谨作答:“臣不懂政事,但知惟皇考皇兄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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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朱太妃哭闹之后,一连三天均不见赵似入省福宁殿。一日午后,蕙罗去尚服局验取皇帝服玩,归来路过圣瑞宫,却见赵似身披大氅,风尘仆仆地自外间走来,发上犹萦飞雪,手中把持着几束松枝竹枝和梅花。圣瑞宫守门的小huáng门看见,忙快步相迎,口中说道:“十二大王回来啦!今日下雪,大王去玉津园也不多穿件衣裳,这件大氅并不厚实,娘娘见了恐怕又会怪责。”
玉津园是皇家园林,游幸之所。蕙罗心道,他这几天不去向皇兄问安,原来是跑出去赏花田猎去了。同胞兄长病危,他竟还有游兴,不知是不懂事还是生xing凉薄。
未免有气,便也不yù向赵似施礼,蕙罗别过脸去,启步朝福宁殿方向走。不想赵似却看见了她,扬声向她唤道:“喂!”
蕙罗只是不理,继续朝前走。赵似又连唤两声:“喂!喂!”蕙罗依然不管,并不回顾。少顷,有个若短箭般的物事倏地从蕙罗脑后飞来,斜斜cha在她鬓边。
蕙罗一惊,伸手摘下,却是一枝梅花。
她转身,手持梅花含怒回视赵似。
他气定神闲地走到她面前,问:“我唤你,你为何不答应?”
蕙罗冷道:“十二大王适才是在唤奴家么?”
赵似很认真地回答:“是呀。”
蕙罗面无表qíng地道:“奴家姓沈,名蕙罗,是尚服局典侍。”
赵似道:“我知道。”
“刚才奴家听到的,不是奴家的名字,所以不知十二大王召唤。”
“哦,”他很好脾气地说:“那我下次记得叫你名字。”
他态度平和,不是以往冷漠的样子,看蕙罗的目光甚至可说温和。蕙罗一时倒又拉不下脸来生他气了,便叹了叹气,问:“大王有何吩咐?”
赵似把手中花枝树枝递给她:“这是我今日去玉津园摘来的,请代我献给皇兄,权作岁朝清供之用。”
“岁朝”原是指正月初一。每年新chūn,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国人皆爱以松、竹、梅、柏之类植物cha瓶供养,取其长青不老、延年益寿之吉祥寓意,谓之“清供”。
蕙罗迟疑地接过,问:“大王去玉津园,就是为了剪枝以备官家清供?”
赵似颔首,道:“松竹双清,加梅三友。皇兄违和,不宜近繁杂香料,而三友清素雅洁,最宜此刻品赏。后苑中虽有松竹,但梅花不佳,所以我今日去玉津园,选取了些有致之枝。”
蕙罗见松枝曲尽其态,竹枝婆娑有致,梅花琼肌玉骨,果然皆为清供上品,不由暗自感慨:原来他这般有心,先前倒是错怪他了。
但仍有些疑虑,便开口问他:“大王既不畏风寒外出为官家寻觅清供花枝,何不亲自送去?”
赵似沉默,侧首看看圣瑞宫方向,半晌才道:“我此时去,恐有不便。”
蕙罗见他这般形状,低目想想,却也猜到了几分:如今圣瑞宫拉拢重臣几乎人尽皆知,又在福宁殿哭求官家立赵似为储君,只怕亦有风声传出,如果赵似对定省之事表现得太热心,不免惹人非议,说他刻意亲近讨好皇兄,又或者留意窥探皇兄病势,一旦有变,伺机上位……这大概也是赵佶改变定省习惯的原因。
这离皇位最近的两兄弟,都要避嫌。
(待续)
36市舶
蕙罗回到福宁殿,用经瓶把清供三友cha好,便捧了送到赵煦榻前请他看,说明是赵似冒着风雪去玉津园寻来的。赵煦问:“他为何不来?”未待蕙罗回答,他旋即明白了,叹了叹气,吩咐杨日言:“去请十二大王过来。”
少顷,赵似手托一约二尺长的船舶模型入内,向赵煦请安后呈上模型,说:“这是我刚做好的船样子,想送给兄长做个摆设。”
那模型甚为jīng巧,整体为木制,樯橹风帆一应俱全,船体中后部如楼阁般分三层,船底尖如利刃。
赵煦让杨日言接过模型看了看,示意赵似在chuáng前近处坐,微微叹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成天鼓捣这些玩意。”
赵似道:“这并非寻常玩物,船的样子是东南沿海常用的海舶,我听几位做过市舶司转运使的内臣描述,画下图纸经他们确认,再按比例亲手制成的。”
见赵煦略有兴趣地再顾模型,赵似双目闪亮,指着那艘海舶兴冲冲地再对兄长说:“国朝以前,远洋航行一向由番商掌握,国人无大型海舶可供远航。如今大宋海舶制造已日渐jīng进。臂如这种船,实物长十余丈,深三丈,宽二丈五尺,可载二千石,篙师水手六十人。中部分为三舱,前舱在头樯和大樯之间,设有灶和水柜,下层则是水手卧室。中舱分为四室,皆为储藏货物所用。后舱人称‘乔屋’,状若楼房,设有窗栏可朝外观景。船上头樯高八丈,大樯高十丈,顺风张布帆五十幅,微风挂小帆十幅,偏风则用利篷以cao纵。船底尖形,吃水深,可抗风làng冲击。这种国人自制的船在东南沿岸往返频繁,远洋海运已不再是番商天下。”
赵煦微笑,徐缓道:“汴京与南海相距万水千山,你却对海舶航运如此上心,却是为何?”
赵似道:“皇考皇兄多年来为富国qiáng兵殚jīng竭虑,而我久居宫中,碌碌无为,见识有限,亦不懂治国方略,只是偶然听接触市舶事务的内臣提及沿海诸事,颇觉有趣,便留心记了记,想了想。”
“想到什么了?”赵煦追问。
赵似稍显踟蹰,但还是答道:“大宋东北方有女真、室韦,北有契丹,西北为西夏、回鹘,西南则有吐蕃、南诏。qiáng敌林立,尤以契丹、西夏为甚,常年对峙,往西方6路几被隔绝,因此如今最宜利用东南方海道优势,与南海诸国通商,发展市舶。我们卖到海外诸国的是药材、丝绸、瓷器、茶叶等可种植养殖或制造、不断生产的商品,而诸国运往大宋的却是香药、珠宝、象牙、犀角等珍稀之物,如此jiāo易,有百利而无一害。国朝以来,皇帝在沿海多个港口设置市舶司,点检抽解商人运回的货物,分成粗细两色,按比例抽取若gān,而许多名贵香药,番商不能随意与大宋臣民jiāo易,只能供给市舶司博买,再运往京中处置,部分内藏,部分jiāo由香药榷易署售卖。此二项获利颇丰……”
赵煦蹙了蹙眉:“你知道市舶榷易岁入多少?”
赵似道:“朝廷具体岁入金额,我自是不知。但平日听几位前转运使与都知、姐姐闲聊香药等事,略微记下一些:海舶岁入,仁宗皇祐中每年五十三万缗有余,英宗治平中又增十万。皇考变法是为富国qiáng兵,可惜忽略了市舶之利,未能善加利用,但熙宁九年,仅杭州、明州、广州三地市舶司所得香药珠宝等货物仍获利五十四万一百七十三缗,而熙宁年间每年总岁入减总岁出,所得盈余也差不多只有五六十万缗。待皇兄圣躬康宁,不妨稍加部署,在更多港口增设市舶司,鼓励海舶制造及海外贸易,抽解、博买所得珍稀货物命榷易署妥善经营,如此市舶、榷易岁入再翻数倍,亦指日可待。”
赵煦不以为然:“市舶事务拘于东南一隅,所得不足岁入总额一成,不如青苗法,推行天下,惠及天下万民,做好了才是富民良政。”
赵似摆首道:“其实市舶之利最厚,只是历来不为皇帝重视。若措置合宜,所得动辄逾百万,又不会像青苗法那样容易遭致取利于民的非议。”
赵煦不怿:“你也认为青苗法是取利于民的恶政?”
“皇考推行青苗法,皇兄绍述,恢复成法,本意自然都是好的。”赵似解释道,“夏秋两收前,百姓到当地官府借贷现钱或粮谷以补助耕作,所借钱款粮谷随chūn秋两税归还,每期取息两分。此法接济农户于青huáng不接之时,两分利息也尚属合理。但新法实行,皇帝宰相要见成效,地方官吏急于邀功,往往任意提高利息,重者竟达四分。百姓不借,官吏威bīqiáng行借贷,后来还擅加各种名目繁多的利钱,以致百姓视青苗钱为高利贷,谈之色变。而青苗法推行天下,正如皇兄所说,做好了可惠及万民,但事实却是实行时出了偏差,引发许多农户不满,宫中内人,常不免有几个耕田的亲戚,他们的满腹讥议也有传至宫中的,连我都听到了,皇兄必不会不知。”
“那么,你是觉得,爹爹与我,都错了,不该变法?”赵煦呼吸渐趋急促,喘着气问。
赵似继续直言:“不是不该,变法没错,但依臣愚见,一是要妥善选拔执行新法的官吏,设立严格的监察制度,使之无法任意妄为,损害新法,二是要注意观察,若效果不佳,要及时调整,勿为意气,一意孤行……”
赵煦难抑怒意,青筋毕现:“你是指我用人有错,还意气用事,一意孤行?”
赵似起身,跪倒在赵煦榻前,俯首请罪,却又道:“其实臣很想生于寻常百姓家,十年寒窗,科举出仕,做一名退可感受民生疾苦,进可面君直言进谏的士大夫,而不必碍于宗室身份,终此一生庸庸碌碌,无所建树。今日陛下既问臣,臣便把心里话斗胆说与陛下听,陛下若觉无理,臣也甘领罪责,任陛下处置。”
稍待片刻,见赵煦没有反对,他便开口说了下去:“皇考启用王荆公变法,yù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改变积贫积弱状况。新法立意甚好,但骤然实行,难免未能面面兼顾,损伤富户利益,底层贫农也难获利,受益最多的是家境小康者,但他们权力不如富户,人数不如贫农。富者有士大夫在朝中发声,与变法官员掀起党争,贫者积怨于江湖,一有灾异,便有人说是因民怨沸腾,导致变法举步维艰。王荆公虽然执拗,却不失为高风亮节、清廉正直的良臣,而后继者则逊色许多,后来支持变法的新派官员往往各怀私心,将变法视为进入名利场的幌子。至陛下绍述,大力支持陛下的那些大臣与其说是恢复新法,不如说是想借此清除太皇太后麾下重臣。那些重臣中虽然确有一心守旧、思想顽固之人,却也不乏才识卓著、可堪重用的良臣,正如祖宗之法,虽有些不合时宜,确应更改,却也有历经百年千锤百炼值得沿袭的善政。陛下亲政,用人施政却只有一个原则:凡是太皇太后重用之臣,全部罢免;凡是太皇太后废除之法,都要恢复。对人对事,都没有冷静筛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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