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倒是有几分明白了。赵煦命她去圣瑞宫召赵似时,周妩儿在寝阁外的耳房内薰衣,想是听到动静,走到窗边偷听到自己与赵煦的对话,随即把信息传递给太后的人,导致了太清楼之事。
但她原本不是恋慕赵似的么?想来大概是赵似说不希望龙脑被她糟蹋了,她怀恨在心,所以转投对她和颜悦色的赵佶阵营。蕙罗想起赵似,心下又是一阵叹息:他果然本xing纯良,却太过耿介,每每刺伤人而不自知,以致先帝身边人大多都被赵佶笼络了去。
其实自己,也差点罢?按理说赵佶是妈妈的儿子,自己也曾为他所吸引,恋慕过他,甚至到如今仍不能坦然面对。却为何他做了皇帝,自己竟有些失落?
这个念头令她羞恼不已,又颇有几分感伤。他惯于隐藏在夜色中行事,无论是政事还是j□j,应该是讨厌他这点罢……蕙罗捶捶头,阻止自己再想。
典饰在尚服局地位仅次于尚服和司饰,有支配无品阶内人的权利。周妩儿显然对蕙罗大有敌意,让她做大量搬运、洒扫、洗刷、研磨香药这种初级内人做的体力活,有时又故意折腾她,让她频频往返于内藏库和尚服局之间取香药,每次只取一种,取来又说不对,让她再跑一次。几次三番,颇引尚服局内人侧目,私下议论大都为蕙罗抱不平。蕙罗心知必是当初在福宁殿颇受皇帝眷顾,赵佶赵似都对自己友好,难免令周妩儿嫉妒。眼下她做典饰,自己若与她争执易生事端,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默默承受她的刁难。
一日,周妩儿竟把赵佶的衣裳jiāo给蕙罗,黑着脸道:“夜间仔细把这些衣裳薰好,我平旦时来取。”蕙罗答应,周妩儿想想,又语含威胁道:“务必做好,且不得告诉别人这事是你做的。称若有差池必受重罚!”
蕙罗诧异:周妩儿一向注意在皇帝亲王面前表现,如今为皇帝薰衣这种荣耀且亲近之事竟不亲为,却为何会让自己来做?
后来还是香积打听到原因:“她那几下子香道功夫原上不了台面,如今的官家却是此中行家,两天就看出她技艺不行,薰衣香味不正,准备换人。周妩儿辩解说是香药成色不好,苦求官家宽限两天,若再不好便自己请辞。然后,她就来找你了。”香积笑道,“若我说呢,你不如故意别把官家的衣裳薰好,就让她受罚请辞,岂不大快人心?”
蕙罗含笑摆首:“这招yīn损,万万不能做。”
蕙罗还是遵命认真薰衣,每晚薰好后jiāo给周妩儿带走。过了数日,周妩儿心qíng大好,带来饮食果子若gān,请尚服局内人品尝,说是官家赏赐的,另分了些钱给几个主要助手,唯独不给蕙罗。
香积不忿,与几位内人议论此事,说官家衣裳是蕙罗薰的,蕙罗的功劳全被周妩儿占去了,她竟还这样刻薄对待蕙罗。偏有人传给周妩儿听,周妩儿大怒,冲来找香积,劈头劈面地扇了她几个耳光,让两个仆妇棒责香积,再命她跪地面壁思过,威胁她再敢胡说薰衣之事就请太后逐她去守陵。
那日蕙罗又奉命去内藏库取香药,回来时见香积面颊红肿,背上腿上皆是青紫伤痕,顿时心酸落泪,抱起香积问原因。香积哭诉,道:“周妩儿心狠手辣,将你我害成这样,若再纵容,不知她以后还会做出何等祸害人的事。只是她是太后的人,就算有人揭发她让你薰衣以争功之事,恐怕太后也不以为然,不会动她。”
蕙罗颔首,将香积和自己的眼泪都拭gān,道:“偷来的终究是偷来的,变不成她的。我的东西,若要收回,她能奈何?”
(待续)
41传香
此后蕙罗再给赵佶薰衣必在香药中添加零陵香。赵佶所用皆合香,薰衣香药原有配方中若无零陵香,蕙罗便添一分,原有配方中有,则按比例再添一两分。所加分量较少,只有嗅觉灵敏、jīng于香道的人才闻得出与原配方的差异,周妩儿自然是发现不了的,依然每天拿添加零陵香薰好的衣裳去向赵佶邀功。
有一天,当蕙罗在朱栾蒸笺香上也添了零陵香后,周妩儿带回一匣香药,和衣裳一起递给她:“这是官家亲自配制的香药,要我们今晚用,且须在丑时薰好送去。你子时薰好了给我,我丑时之前便送到福宁殿去。”
蕙罗打开匣子,见此香圆如芡实,金箔为衣,一匣十丸,一闻便知赵佶是按名臣韩琦家传的方子配的浓梅香,用的是黑角沉、丁香、腊茶末、郁金、麝香、定粉、白蜜,但其中丁香比例与配方不符,多了两分。
她凝眸想想,微笑问周妩儿:“官家特意嘱咐,说必须在丑时薰好么?”
“对。早作准备,尽快薰好我尽快送。”周妩儿言罢又瞪她,“你莫不是还想偷懒,歇歇再做?”
蕙罗摆首:“当然不是。我会按时薰好,给典饰送去。”
蕙罗子时之前便薰衣完成,jiāo给了周妩儿。然后等到丑时,悄悄自尚服局出来。尚服局位于大内东部,蕙罗一路往西,走到后苑东门,伸手一探,见此门果然是虚掩的,便进去,径直走到了往日与赵佶说过话的梅林。
踏着月光穿行于梅林疏影暗香中,蕙罗不时四顾,并不见赵佶人影,不由疑心自己猜错。稍待了片刻,正在想是否该回去,忽见远处有闪光动,有人提着一盏宫灯朝梅林走来。
蕙罗隐身于晦暗处,着意观察,看出来人是杨日言。而他亦在林中驻足,看看两侧,轻声唤:“蕙罗。”
蕙罗现身,低声答应。杨日言微微一笑,道:“跟我来罢。”
杨日言带蕙罗走向迩英阁,那是皇帝召文臣入对,或处理政务的地方。两人走到侧门边,见正门前灯火颇亮,却是太后正从阁中出来。杨日言忙示意蕙罗避于门后。
太后一壁向正门走,一壁含笑对身边司宫令秦氏说:“官家勤笃,才即位就连夜批阅奏疏,真像他爹爹神宗皇帝。”
司宫令微笑欠身:“神宗皇帝当年常省阅文字至深夜,左右未尝有妇人,而今官家jīng厉忧勤,恰如神宗。”
太后颔首,带着笑容满意而归。
待太后走远,杨日言将蕙罗引至迩英阁内。蕙罗见赵佶正坐其中,面前案上一半是太后刚才送来的夜宵点心,一半是堆积如山的奏折章疏。
杨日言复命后退出。蕙罗看看赵佶身着的浅huáng褙子,然后垂目举手加额,跪下,手背触地,倾身伏拜,向赵佶行庄重的手拜礼。
赵佶端然受了,看她平身,再笑道:“长因蕙糙忆罗裙,果然薰衣的是你。”
蕙罗薄露笑意,欠身不语。
零陵香别名蕙糙,衣香中有理无理都添加零陵香,犹如在香药上署名。
“你是如何想出这个法子,让我每次穿上衣裳闻到香味,都会想到,这是蕙罗薰的?”赵佶问。
蕙罗低首答:“就如官家授我多添了jī舌香的浓梅香,嘱我jī鸣时分去梅林一样。”
丁香又名jī舌香,jī鸣时分即丑时。
赵佶大笑:“我怕你不明白,还特意嘱咐周妩儿丑时薰好衣裳送来,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蕙罗亦微笑:“官家若不点明丑时,恐怕奴家还是会多想片刻的。”
赵佶赞叹:“你如此聪慧,不枉当年母亲疼爱你。”
蕙罗闻言惊愕:“官家已经知道……”
赵佶点点头:“我也是不久前才听杨日言说的……你犯了大错,孃孃本不容你,日言来找我,告诉我你是姐姐的养女,且张茂则临终前嘱他对你多加照拂,求我劝孃孃放过你。”
于是在赵佶的周旋下,才有如今平安。真相大白,蕙罗心里一片空茫。这两个在她眼中做了不光明之事的人偏偏给了她太多关怀,还jiāo织着养母的qíng分,是爱是恨,她一时辨不清了。
愣怔之后,她开口道谢,赵佶竖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起身过来牵她的手,柔声道:“妹妹,来,我给你看妈妈的画像。”
他牵他到书架边,取出一幅画挂好,果然是故皇太妃陈氏的写真。
“是日言画的,你说像不像?”赵佶问蕙罗,“她去守陵时我才四岁,记不太清她的模样了。”
蕙罗见写真上的母亲慈眉凤目,仪态端庄,和自己遥远记忆中的样子依稀有几分相似,却又并不完全重合。
“我记得妈妈经常微笑,就算有时锁着眉头想心事,看见我来也会马上对我笑。”蕙罗说,“这幅画上的她太严肃了。”
“是呢,我也记得她的笑容,笑起来左边脸颊会现梨涡。”赵佶道。
“对呀,是这样,”蕙罗肯定,又点评写真:“也把她画得太胖了……我记得她饮食量小,人很清瘦……但是很会做点心,我很爱吃,每次做了都是给我吃的。”
赵佶笑道:“我也吃过她做的点心……最好吃的是糖蜜韵果。”
蕙罗如遇知己般惊喜点头:“还有圆欢喜!”
赵佶也表示同意这观点。两人又并肩看写真,蕙罗叹道:“可惜写真不能有香,我记得妈妈衣裳上有淡淡的香气。那时年纪小,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香,长大后认识了香药,觉得这合香其中应该有沉香、龙脑和金颜香。”
“还有丁香、檀香和安息香。”赵佶补充。
蕙罗睁大眼睛:“官家还记得?"
赵佶苦笑:“那时我年幼,晚上睡觉常惊醒,每次醒来一唤她,她便很快过来安抚我。她离宫那天,吩咐我的rǔ保夜间穿她的衣裳,我chuáng前不点蜡,醒来再唤她,闻见她衣裳上的香味,便以为rǔ保是她,所以rǔ保也长期用此香……”
说到此处他声音略有哽咽之意,目中也有泪光一闪。
蕙罗也听得难受,正yù出言劝慰,赵佶忽然神色一肃,收敛驿动qíng绪,正色问她:“所以,妹妹,既然我们有同一位母亲,你为何不帮我?”
蕙罗无言以对。
赵佶又道:“别的事也罢了,那晚先帝一言,事关我成败生死,你竟还只听他的,去给十二哥传递消息?”
蕙罗依然沉默。
“有人问你去哪里时,你还有机会,但你仍放弃了……”赵佶伸手托蕙罗下颌,迫她看他,“你知道若今晚坐在这里的是十二哥,我会怎样么?就算不提母亲,我平日那样待你,对我,你为何竟无半点顾惜?”
“给我下令的是我的君主。”蕙罗含泪视赵佶,缓缓道:“而且,他对我好,没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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