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细看,发现是许久不见的刘翘翘。
刘清菁抚抚刘翘翘红彤彤的双颊,笑问:“你做什么了?她要打你。”
翘翘道:“这两日宫里时兴含丁香,我今天去后苑玩,也含了一枚,谁知被太后看见了,说我咀嚼着东西招摇过市,太轻佻,就让人掌我嘴……”
刘清菁格格地笑出声来,顺手轻批翘翘脸一下:“你活该。你嚼丁香,还不是因为听人说官家前两日夸了个含丁香的内人chuī气如兰,就跟风效仿,还守在官家可能去的后苑候着,盼着被他看见。却不知如今宫里这么做的女人多了去,太后早就看不顺眼,你跑去现眼,正好被她拿来出气。”
翘翘心思被她一语道破,颇感难堪,还想辩解,刘清菁已开口止住她:“你别狡辩,回头好好反省。空长个好皮囊,人这么蠢,跟一般庸人一样,东施效颦,能有什么出息!”
言罢命一位内人带翘翘出去洗脸。又环视阁中侍女,道:“你们都听好了,她今日做的这种蠢事,你们都不能再犯。我最见不得身边人犯贱。”
侍女们都忙不迭地答应。押班安如茵道:“娘娘放心,我们跟随娘娘多年,自然都是稳重人,不会做轻狂事。”
刘清菁容色缓和,又道:“也不是说稳重就好,轻狂就不好,也得分时机和场合,尤其是在男人面前。”
安如茵笑道:“我们都盼着娘娘教导呢。娘娘宠冠六宫这么多年,美貌和智慧是我等拍马都赶不上的,娘娘但凡教我们指甲那么一点,就够我们受用终生了。”
“那你们知道我为何能宠冠六宫么?”刘清菁笑问。
安如茵等皆说“请娘娘赐教”。
刘清菁对镜自己淡淡地扫了扫蛾眉,才道:“因为我从不讨好男人。”
见众人皆凝神琢磨,她又笑了:“要让你喜欢的人喜欢你,跟人学嚼丁香是没用的,一味谦卑地讨好他更没用,反而会让他看轻你。设法让他来讨好你,天天捧着你,只为期待你能赏他一点好脸色,才是正道。”
安如茵道:“那也只能是像娘娘这样天姿国色的美人才能做到了,我等姿色平平,望尘莫及。”
刘清菁摆首:“未必。若只有美貌,男人看几天也就厌了。若你有点过人的长处,便也有可能吸引他,让他喜欢你。”
一位内人笑道:“我洗衣裳倒是在行,洗得比谁都快,都gān净,但估计没人能看得上这一长处。”
刘清菁亦笑:“当然这长处得是你喜欢的人有兴趣的。诗词、书画、歌舞、香道、花艺都行,不妨先观察他有什么引以为傲的长处,你若也有最好,若没有就去学,做得和他不差上下,乃至更好,至少就能引起他注意了,有机会再切磋一二,如此,你若不是太笨或太丑,他总能入你囊中。”
安如茵细思其言,不禁叹息。刘清菁旋即笑了:“叹什么气?是觉得如今再怎么学,那些技艺都赶不上官家了罢?”
一语引起满堂大笑,安如茵满面绯红,嗔道:“娘娘饶了我罢,奴家哪敢高攀!”
刘清菁笑了一阵,又道:“吸引到你喜欢的人,就看怎么维系了,对他的态度很重要……适才我说我从不讨好男人,倒也不全对,有个地方会例外。”
“哪里?”安如茵忍不住追问,见其他内人有明白的在暧昧地笑,便有些懂了,亦掩口笑。
刘清菁目示香炉,手捋沉烟,进一步解释:“在用瑞shòu炉之处矜持,在用金鸭炉之处谦卑。”
众人叹服,皆相视而笑。
“都记好了,可不能犯错……”刘清菁若有所思,悠悠笑道,“有人就弄反了,结果输得很惨。”
蕙罗听出她似有所指,暗暗观察阁中众人神色,见她们互递眼色,分明心领神会,却又只是暗笑,讳莫如深,不再接话。
(待续)
50无色
因刘清菁常晏起,征得她同意后,蕙罗把部分教导司饰小内人的工作移到了上午。某日清晨要教小内人们收割蜂蜜,蕙罗此日前夕先来到蜂场,查看蜂场状况,不料又遇见赵似,彼时他状似散步,几步一徘徊,不时朝蜂场内外张望。
蕙罗唤他一声“十二大王”,他闻声侧首看她,目中有明显的喜色。
蕙罗也颇欣喜,请他进至蜂场院落内,取出一张可取钱的官券给他:“这是上次在宫外借大王的钱,早就想还,但非常时期,又怕贸然求见,会为大王惹麻烦,就一直带着,恰巧今日遇见,正好奉还大王。”
赵似推开她递至面前的官券:“这点钱不算什么,不必还了。”
蕙罗坚持:“那天我都说是借了,借便是借,不拘多少,有借就应还,这钱并非小数目,哪能用了大王的却不还。我也从没有借钱不还的习惯……”
“好了!”赵似一把抽出她手中的官券胡乱收下,恼火道,“还还还!念咒一样,废话真多!”
蕙罗眼儿弯弯地一乐,又朝他一福:“多谢大王。”
他拉长着脸伸手到袖中取出一个琉璃瓶递给她,冷道:“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
竟是那日他们在相国寺看见的大食国蔷薇水。蕙罗惊讶不已:“大王为何买这个?”
“那天见你那么喜欢,捧着不松手,就想给你买了算了。但我出宫一向是和邓铎走,钱大多由他带着,我身上的很少,那天也不够钱买这个……回宫后很难再出去,前日就让邓铎帮我跑了一趟,买了回来。”赵似见蕙罗只是睁大眼睛看,并不接琉璃瓶,就直接抓她的手把瓶子塞给她,“快收好,这两日我天天带着,真坠手,这香味还这么浓这么娘,十哥闻见,还被他笑了……”
蕙罗很意外:“大王也随身带着?”
“唔,”赵似含糊承认,低声道,“谁知道什么时候能遇见你……”
明明是chūn寒料峭的傍晚,他的话却似瞬间拨开了暮色雾霭,拉她重沐杨柳薰风,三chūn暖阳。然而蕙罗还是掩饰了此际的感动,克制对蔷薇水的喜爱,将琉璃瓶退还给赵似:“这礼物太贵重,不是我有福能领受之物,大王还是收回去,以后给适合的人罢。”
“对我来说物品没有贵不贵,只有值不值得。”赵似道,“钱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蕙罗摆首:“只有大王这样天生无忧衣食的贵人才觉得钱微不足道。这一瓶蔷薇水,对我们司饰内人来说,要积攒一年的俸禄才能买。在宫中辛苦十年,也不过能买十瓶而已。大王赠予一瓶,我若无功受禄,于心不安,也怕会消我一年福泽。我虽喜欢,但希望能用自己的钱买,又或者,自己做出来……总之谢大王赏赐,但请恕奴家无福消受。”
“这一瓶,来之不易。”赵似不接她递回的蔷薇水,仍试图说服她接受,“那位大食国商人已经不在相国寺贩售了,邓铎就跑遍了东京城内的香药铺,一家家询问,才打听到他暂居之处,又找了许久才找到他,买下这瓶。你若不接受,他这些辛劳,都成无用功了。”
蕙罗愈发摆手:“那我更不能收。你为送我这个让他如此奔波,恐怕他和旁人都会认为,大王是重色轻……”
“友”字尚未出口,蕙罗已意识到“色”用在自己身上不妥,果然赵似立即抓住了她这脱口而出的字眼,嘀咕道:“你又没有色……在我眼中,你和墨本法书一样,是黑白的……”
话音未落,他一瞥蕙罗迅速变黑的脸,呵呵地笑开,自己躲闪到一侧。
蕙罗又好气又好笑,问:“大王躲什么?”
赵似道:“我怕你又放蜜蜂蛰我。”
蕙罗笑道:“原来大王知道。”
“当然,”赵似道,“那天我回头想想就明白了,我说你不美你不高兴罢……以后我不会再说了。”
蕙罗叹了叹气:“其实,也无妨,大王没说错呀……”
她垂目须臾,又抬头含笑对赵似道:“说起来,我应该多谢大王。是大王反复提醒我,我不美这一事实。所以我会正视自己,告诉自己,别轻浮,别轻狂,别心存妄念,把希望寄托在贵人的提携上。如果我对这点认识不清,也许就会心存侥幸,接受不该接受的东西,对自己无能力把握之物怀非分之想,受一时诱惑,而坠入无边苦海。所以,我很满意现在的处境,不接受贵人的馈赠和照拂,也能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有一天出宫,也不至于饿死。”
言罢,她把琉璃瓶塞回赵似手中,然后举手加额,郑重向他行了手拜礼。
赵似状甚迷惘,但未再坚持,在她行礼后欠身虚扶,把蔷薇水收回袖中,与蕙罗道别离去。
蕙罗待他走远,转身yù进蜂房,却见门自内开了,一位戴帷帽的女子从中走出,从容不迫地摘下帷帽,朝蕙罗盈盈一笑。
蕙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心里只是暗暗叫苦,适才与赵似的话只怕已全被她听见……呆立片刻才回神施礼:“元符皇后万福。”
刘清菁微笑道:“此处不比殿堂,不必拘礼。”
蕙罗道谢后,拘谨地低首侍立,忽见刘清菁手中提着一小桶,里面有新割的蜂蜜。忙上前接过来,讶然问:“娘娘会割蜂蜜?”
刘清菁道:“会,炼蜜、配制香药都可以自己做,也许功底不如你,但平常自己阁中用,也差不多够了。”
蕙罗轻声道:“娘娘聪慧,香道之事自然信手拈来。只是割蜜这等粗活,娘娘吩咐一声就是了,何必自己做?”
“今日是闲的,在阁中觉得闷,悄悄跑出来透透气。”刘清菁笑道,“不过我小时候,这种粗活可做过不少。”
“娘娘做过司饰内人?”蕙罗不免有些好奇。
刘清菁摆首:“不是。我出身寒微,很小的时候就被抱入宫,做了一位娘子的养女,但她养了一段时间觉得烦,就把我送给别的娘子。就这样,我在娘子之间被转手好几次,说是养女,其实就像个猫儿狗儿一样,不顺主子的意了就会被扔掉。所以我稍大点就拼命学艺,歌舞、音律、香道、茶道,只要能找到师傅教的我都学,学好了给养母效劳,只求能在她们屋檐下多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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