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算计,妙不可言,唯有到了取舍之时,生死之间,才恍然惊觉,这不是一场游戏。
这是一场注定了的杀局。
惨败的那个,总是付诸更多真心,死不瞑目倒也不必,对方未必没有一样的真心,只是少了微乎其微的分量。
这样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真心,不要也罢。
段辜存久久不语,良久突兀地问了一句,“你怕水?”
她点头,他微笑,“溺水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就好比整个身体,沉溺在冰冷的水中,每一寸骨头都是冷的,不见青天,不触黄土。”他轻笑,身体发抖,“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究竟该怎样渡过这条河?”
这套说辞她给沈度用过,彼时她落入人手,虽是字句诛心,却并没把握劝人回头。沈度是个疯子,又怎会回头,她也是个疯子,又怎会回头。
他不是个疯子,也不会回头。
既然都不肯回头,就只能往下走。
到分叉路口,先分道扬镳,再生死不容。
她换上恳切面孔,“其实你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也没有必要非要渡过这条河。”
他讶异,“还有别的路?”
“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他剜她一眼,眼含欣悦,“你读过我的文章?”
她脸上分明有谄媚,“我看到首辅的诗词,万分钦佩,以首辅的文采,若是潜心文章,一定留名千古。”
岚气氤氲,如入仙境,他的面孔愈发不真切,她只听见他的调笑,掺杂在滔滔水声中。
“我就这么像一个,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吗?”
他仿佛在摇头,“段氏正当好时机,不过图个繁荣景象,你是段氏的孩子,我轻易岂会与你为敌?”
“如果我真的放弃,不会千古留名,只会是个笑话。”
他决绝道:“我做不到。”
她没忍住翻白眼,“那我斗胆,问首辅几句话,首辅能否如实相告?”
“对你我没有什么隐瞒。”
“你为段氏谋权,惠及段氏后人,新政匡扶社稷,你同样得利,来日呼风唤雨,可想过初衷为何?”
她眼中水光消匿,浮起威逼,掺杂利诱,她屈身凑近他,似骗似哄,要将他看得原形毕露。
“是为了不再害怕,还是为了不再被取舍,是为了执掌生死,还是为了天下盛世,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社稷民生?”
他直视她,很快移开视线,“我为重臣,自然心系社稷。”
她斩钉截铁,“首辅没说真心话。”
他吸气,终于对上她清澈倔强的眼,“我争权夺势,原先为了不被人看轻,继而为了保全性命,如今是为了这浮华永久,青史留名。”
他笑得苦涩,终于承认自己的虚伪,“我常扮作田农,体味耕作之艰辛,田园之野趣,却从没有一刻真心喜欢,我只是提醒自己,没了权势,只会比无田可耕的平民更惨。”
他的口气渐渐悲凉,“登高跌重,我得罪了无数小人,都在伺机报复,隐退等同找死。我的初衷,从保护自己,到权势滔天,两者互为因果,密不可分。”
她眼含怜悯,“你活得愈发狭隘了。”
她用他的原话诱哄道:“有些话,如果说出来,就不会害怕了。”
他依言开始回忆,慢慢扬起唇角,仍然为过去的自己骄傲,“那年我摔断了腿,段府正贺新岁,孝昭仁皇后回府省亲,我坐在椅上,颔首代礼,皇后对我说,你驰然高卧,不惧皇威,正所谓古歌中的,帝力于我何有哉。”
她低头笑,不由怀想他当时意态闲闲,风流俊赏,不依附皇权而生,不汲汲于权势,即便断了腿,也自由自在,自有一番潇洒气度。
她想,他的自在,如同自给自足的百姓,衣食无忧的生活是靠劳动挣来的,君王对此并没有什么作用。
这也是他多次体验耕种的原因,为着自食其力的乐趣。
君王能做的,只是让更多的百姓,免于严苛的吏治,有田可耕,有生可谋,施展本事,获得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才是真正的帝力于我何有哉。
他听见她的低笑,知道她美妙的怀想,然而终要叹气,“可我后来,还是进了朝堂,为了权势,为了帝王,劳碌半生。”
她从鱼篓里,倒出一只小龟,看它好奇地乱爬,欢快地划水,抬眼看见他的怅惘,笑意更显,“它和你不一样,你画地为牢,不肯出来,而它,去到哪儿都能逍遥自在。”
她说:“即便不论你我情谊,可你为了段氏的利益,不顾天下百姓,要把朝堂,甚至天下,当作你段氏的棋盘,便是要做不忠不义的孤臣佞士。”
女帝把那只小龟放在他手心,眼中澄澈如水,“这条路只要一走,就不能回头,公无渡河。”
段氏势大,已成大患,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
她与段氏必要对决,若他肯回头,至少留他一命,给他一个“帝力于我何有哉”的遁世机会。
他执迷不悟,只看那隐约的水岸,长叹这一生际遇,不由他主宰,待由他主宰,又生了贪念。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还真是铁索横江啊。”
铁索横江,只容一人通过,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他终究放弃初衷,要永为权势驱策,要与她争斗,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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