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世家势力此起彼伏,段氏势大她不得不压,却不会放任谢氏成为下一个段氏。她不会杀我,我也不会让她杀我。”
然而段首辅这回的确想错了。
女帝翻旧账翻得彻底,连当年段辜存出卖昭廉太子、投靠晋王、害死太子妃、害她流落民间的旧账,都翻得干干净净。
但凡姓段的京官外官,但凡与段氏有所来往的官吏,都被她清算了个彻底,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腥风血雨,永无宁日。
段首辅在牢里绝望地想,这个女人,绝情起来是真绝情。
谢喻杀得不能更过瘾,恨不得亲自磨刀霍霍向段氏,他法场之上的英姿,朝臣直言血腥,女帝闻之,笑了笑,并没阻止。
段氏被杀得七零八落,满门凋敝,太上皇都有些不忍,向女帝道是否太过,毕竟孝昭仁皇后出自段氏。
女帝心道,正是那个女人啊,她教出段辜存这样的弟子,死了还要派他来害我,她一心为着段氏,我偏偏要毁了段氏,看她死不瞑目。
慕容云与谢喻,真正的复仇者联盟。
慕容尧姜吐血之症迟迟未好,胆怯上来,常常梦回前世,梦见段瑚棠和她一样难看的嘴脸,梦见段辜存谋算着将郢江王与昭廉太子一箭双雕,梦见段辜存一纸密信害死了她的爹娘……
她想,我时日无多,总要让害我的人,都死在我前面。
她又疑惑,我时日无多,是不是该做想做的事。
颜指挥使不愿见她执迷仇恨,夜夜梦魇,苦苦挣扎,却也没有办法——她的病情又开始反复,他已经不必用猪血造假了。
他想,她想做的事,就去做吧,早点做完,早点太平,早点与我,日夜相伴,生死不离。
尧姜越来越多地在梦中惊醒,醒来泪流满面,他抱着她哄,她支支吾吾道有人要害她,道自己身不由己,却说不出个始末,也说不出个因果。
陈其常在无人时劝她,莫要执着于过去,她便惨然一笑,道我已没有将来了。
他无奈,心道那个人,是天下最绝情的母亲最无耻的亲人最残忍的女子,你如何忘得掉。
段首辅整日在牢里,打打五禽戏,感叹几句这牢里现在吃这么好啊……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那个人。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人在门前又回转,低看自己伶仃孤影。
她几不可闻一叹,还是进来,神态依旧安然,仿佛早在这无边业障中,修成了佛。
她说:“终日行不曾行,终日坐何曾坐。修善不成功德,造恶元无罪过。死后须见阎王,难免镬汤碓磨。”
她讽他虚伪做作不得好死。
他回:“不入尘轮,不堕地狱,坐有万圣朝礼,动有七佛随身。”
他自诩安宁自在心如止水。
她笑:“杀人易,诛心难,你还是这样厉害!”
她忽而蹲下来,说出藏在心里很久、如今似乎过时了的话,她很不甘,很愤恨,却如此无奈。
她必须要放过他,放下仇恨,才能一身轻松,大胆实现自己的抱负。
“我放过你,谁放过我呢?”
“朕除了一半的虫蠹……终究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冷汗浸湿了衣衫,磷磷然贴着脊梁骨,脸上露出明显的惶恐,仿佛这就是最后一面。
她说出自己的考量,“科举,不应豢养以家族为势力的权臣,而应号召天下有识之士,为君主分忧,为万民谋生。”
他长吁一口气,“陛下所言甚是。”
她笑得无比坦诚,“三国时郭嘉年轻,处世通达,背景简单,隐有孤臣的迹象,所以曹操用他,不怕尾大不掉。”
“曹操最后给郭嘉的增邑八百,只是千金买骨,安抚人心的政治手段。然而给荀彧的私信,却道今表增其子满千户,然何益亡者?”
她摊手笑笑,“许了荣华又怎样?那个人已经享受不到了啊。”
就好像一个个死去的故人,任何弥补,都无济于事。
“曹操用郭嘉,从利益出发,不怕他逾越本分,死后哀荣不过施舍;曹操用荀彧,却是有相交的真心,才会抚棺大恸,万般不舍。”
他垂首许久,终于明白,她自比曹操,他是真心相交的荀彧,而谢喻,只是孑然一身的郭嘉。
“君子以友辅仁,朕还想问你一句,你我时至今日,仍为友吗?”
他大拜,“臣一路走来,没有敌人,我看见的只有朋友和师长。”
她眼里流露一丝嘲弄的神气,嘲笑他假仁假义,“仁义道德,无法一统天下,唯有皇权,才能约束地方官吏。”
“朕不能再让你做这个首辅,干预皇权,却能保住你的性命,你可以自己选,要命还是要权?”
他毫不犹豫,“臣不做白丁。”
她摇头,意料之中的失望,“智者务其实,愚者争其名,称相称王皆是虚名,为何你总是不肯放下。”
“臣感激涕零,臣惶恐。”
她的脸色便愈发难看,“朕已经看惯了,诚惶诚恐背后的做作,也听惯了,仁义道德当中隐藏的卑劣。但无妨,朕可以抓住他们的软肋,控制他们。”
“你手握重权,又完美无缺,朕,从来不知如何控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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