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终于有了难以割舍的泪意,“臣,尚有真心。”
她微微一笑,直如白莲轻舒,“算计真心层层交织,如何分辨得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我,谁也改变不了谁。”
她说:“我想做天下的皇帝,而不是慕容氏的天子,要过宗亲这一关,要过世家这一关。可天意难料,修短无常,我还没有过完所有的关,就要过鬼门关了。”
他周身一震,终于滚下泪来。
她眼神翻涌复杂难言,爱恨分明交织,又归于平静,“可知我最恨你什么?我最恨你,只渡己不渡人,永远把我当成一个物件……”
他大恸,觉得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哽咽道:“你当真……时日无多?”
她失语,胸腔里气血翻涌,要紧握拳头才能立住,“你放任我在弘王手中的时候,你算计我爹娘的时候,多少我挚爱之人死在我面前,你没想到,这血海深仇会让我日夜难安,此后终生气血难平。”
“相国寺外,你慷慨陈词,我难产血崩,就那一次,几乎要了我的命。”
“弘王将我饿了三天三夜,日日喂我滚烫的粥,你也没想到,我如何能忍住不咽下,烫得失去味觉,足够让我折寿十年。”
“当然这一切你都不会知道”,说到最后尧姜轻声,朝他半眯起眼,“这就是你辅佐我的代价,你一人之下,我天年不永。”
“我不是抱怨,只是恨自己不中用,当不得你一番忠心,尽力辅佐。”
这一句时她眼神已是衰败,空蒙蒙的,但那讥诮却仍是坚硬,半分也不肯妥协。
她惨笑,忆起黔州最温暖的时光,“此生谁料,身在天山,心老沧州。”
“因我一时贪念,弃了唾手可得的,不过是见猎心喜,费尽心机得到的,却是可有可无的。”
她凝住他,“国赖长君,历来君幼臣强,导致社稷沦丧,太子年幼,世家宗亲,我心里万万撂不下。”
她脸上又见惜才般的包容,“宗亲占地当祖坟,可怜百姓失田园,你是奇才,若能解困,此番成名,必将扬威天下,这死罪,便可免了。”
“臣万不敢当。”
她笑,“怎么,要朕跪下来求你,求你调和宗亲与世家,为太子保驾护航吗?”
他终是卑谦长跪下去,“臣誓死守护储君!”
他问她,“那你呢?”
我护着太子,谁护着你呢?
她叹气,似乎总也叹不够,“人这一辈子,总想着十全十美,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得到了也不长久。与其三心二意,不若只做一件事,哪怕愚公移山,也要与天抗衡。”
“我想为国披坚执锐,征战沙场,后世自会评说,女帝起于微末,始终不忘舍命报国。”
他咬了咬牙,一口腥甜在唇齿打转,恭敬跪下来,握拳握得死紧,“你不要江山了吗?”
“江山?江山在你眼里,只是一张棋盘,而在我眼中,是一方安居乐业的沃土。我护卫臣民疆土,只想看家家户户,安详和乐,不必与我一般,无家可归。”
“你或许觉得这很可笑,但我为所有人应做的,都做到了。我应该,去做一些不违初衷的事。”
她颔首,仿佛已然原谅所有恩怨,对他一字一顿,无比认真。
“人这一辈子,不过活个生死,总得活个对错。”
她冲他笑,不管他是否接受,依然当他是谋臣,“天底下人都争个输赢,我们要争个对错。”
她希望他辅佐储君,摒弃私心,完成她无法完成的清平盛世,她以死托付,他唯有点头,却仍是不甘。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
是慕容尧姜留给段辜存的话,而不是女帝留给臣子的话。
尧姜说,“你以后不必来看我,我不想与你恩怨相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她往回走,不回头,“段仲渝,如果有来生,我不愿意再见到你。”
段仲渝望着尧姜渐行渐远的背影,留不住,抓不到,太想要,爱不得,不敢爱。
她将太子托付给他,经历过死劫,还能选择相信。
可她终究不爱他了。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段辜存身居狱中,尚能自强不息,撰写屯田国策,上奏整合田地,户部记录在案,在各地设立田官专门负责屯田。
先将荒芜的无主农田收归,再把招募到的边关流民按军队的编制编成组,提供田地、种子、耕牛和农具,由他们开垦耕种,获得的收成由国库和屯田的农户按比例分成。
他谏言非但能招募流亡百姓屯田,闲置的军队也能屯田。
一来教食不果腹的流民有地可耕,二来大片荒地无人开垦,若能利用则有长远之利。再者西北战事吃紧,边关百姓若能就地耕田,既能解决军粮供应问题,运送军粮也不会耗时太久。
女帝细读其奏表,大悦,再不与宗亲们争夺田地,而行屯田法。宗亲占良田为祖坟之举,大为诟病,而段辜存屯田利民之举,得人称颂。
西北战事,归根到底打的是粮草。在水陆便利之地,实行屯田,不但粮草供应有了保障,而且大大减轻了农户运粮的沉重劳役负担。
女帝爱惜人才,段氏被清洗干净,唯独留下谏言屯田的段辜存,虽革去首辅之职,仍保留太子太师之位,虽仍囚于牢狱,仍采纳他诸多利民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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