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黎显就相当后悔方才的矜持,哎,贫者不受嗟来之食。
不消半个时辰,各样菜式腾云驾雾、姗姗而来。文掌史盘腿而坐,就着几张板凳拼成的案几大快朵颐,压根儿没顾上还被绑着的黎同知。
红烧河豚啊我的爱,你香飘万里,浮起蓬松云彩;狮子头啊肥美多汁,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西湖醋鱼啊多么美的姿态,栗子糕啊多么教人开怀,仿若一江春水沿岸浇灌把花开。
生存还是毁灭,黎同知吞咽着口水,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掌史,佛跳墙好吃吗?”
文掌史头也不抬。
“掌史!”
大眼忽闪,渴求满满,万紫千红一片丧权辱|国的深海。
你就分我一口罢!
分我一口罢!
一口罢!
罢!
天可怜见,黎同知心声感人,换来文掌史好心的征询一睇。他收到目光,眼珠子瞪得就快掉下来,头点得也快掉下来。
这孩子饿得不行,尊严也不要了,文掌史心有不忍,取了碟未动的栗子糕放在他面前,做了个“请”的侮|辱性动作。黎同知深吸一口气,胜似壮士断臂,更像被逼良为|娼,跪坐着挪过去那叫一个纠结,还得藏好那份可耻的急切。
风萧萧兮易水寒,节操一去兮不复还。
活虾在油锅里弯了脊背,趴伏在地、狼吞虎咽,什么脸面尊严,都不及一碟糕点香甜。
付小姐摸摸下巴,很是满意。
菜式都是文掌史常点的,差事办得倒也利索,唯独这碟栗子糕掺了桂花,香气馥郁,教人闻不出也难。文掌史不食桂花,才便宜了黎同知。
可惜便宜,并非这么好占。
黎显吃到一半,腹中便觉坠痛,霎时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吐出残渣,便龇牙咧嘴倒在地上。喉间毒|血喷薄而出,惊惧懊悔排山倒海。五脏六腑仿佛被生生剥去,三魂七魄叫嚣着脱离躯壳。
十指嵌入松土,碎石割破皮肉;汗珠滴落眼眶,火辣辣的疼;唇齿几近咬碎,终是忍不住翻滚起来。
活鱼乱蹦,跃的并非龙门,而是鬼门关。黎同知脸色青紫、面目狰狞,偏意识尚存,边打滚边爬过来求救,活似索命的冤鬼。
文掌史一激灵扔了筷箸,当机立断一脚踹翻那桌尚有余温的佳肴,吊着嗓子拼命朝外喊,唯恐落得黎同知一般下场。
“来人啊!杀人了!”
声如洪钟,感天动地。白眼翻了几回还在强撑的黎显,总算是被震晕了。
醒来的时候,就发觉换了个地儿。准确地说,他们的牢房,升级了。
原先那间茅屋虽有野趣,可惜风一吹火一烧也就没了,如今却是一座雅致的四进别院,移步换景,厅堂陪弄,里里外外透着讲究。
二位贵客所居的客房名为珊澜堂,取九里澄江醉阑珊之意。霞光入水,俏若珊瑚,如美人秋波含情、宜喜宜嗔。这阑珊二字颠倒,又是别番韵致。
院落围绕三棵古树而建,筑回廊两层。石砾苔藓、枝桠清泉,造一方恬然佳境、隔世幽情。
黎显所中之毒,正是大内秘|药九曲——九曲玲珑心肠难逃。
那么黎同知又是怎样逃掉的呢?
付小姐捉着阑干苦苦思索,摩挲着倒刺一顿烦躁,愈想愈觉着蹊跷。那个入了黎显房内的人影,应是救他之人,背影有点眼熟啊。
九曲这等秘|药,乃刑讯上选,为大内总管沈度严格把控。一年前延州那杯毒酒里的,正是此毒。付小姐连同解药请人研制许久,方得其法,而此人不消一柱香的工夫,就催出了一盆毒血,保住了黎显性命。
诚然在某人眼里,一切未知的,都是蹊跷,一切胜过她的,都该毁掉。
她这场好戏,原本还算精细。她让人觉着,梁帝派沈度来灭口,文掌史再真心投敌,继而取信于人。黎同知这个冤大头,无论是生是死,账也算不到她头上去。
男女脉象相异,为免诊脉现出端倪,付小姐本就打算寻个替死鬼,黎同知不偏不倚,成了问路之投石,且是最佳——一来试探对方对黎氏是否心存拉拢,二来或许可以明白,沈度与此处是否有些瓜葛。
当年梁帝登基,血洗并重建锦衣卫的近臣中,便有这位大内总管,将他培植的心腹密探,混入锦衣卫要职,当是不难。月老祠内本该埋伏的锦衣卫毫无反应,显是为人出卖。锦衣卫鱼龙混杂,各方暗涌,或许与他无关,但大内秘|药为人所获,也仅仅只是巧合吗。
此间主人当真艳|福不浅,勾|搭上段刺史不算,连沈总管也不放过。
二姝斗艳,也不知吃不吃得消。
伐开心、伐开心。
付小姐常作最坏打算,与之矛盾的是,在最坏的境地,反倒能保持蜜汁自信。求生欲望激起的盲目乐观,大抵随了付总兵。
某人这厢自觉前途渺茫,那厢妙手回春的郎中携着药箱出得门来,老者再三道谢、亲自相送。
十里长亭,依依惜别。送着送着,竟往她这儿来了。
“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贤侄可否一听?”
“仁公但说无妨。”
老者指向颓唐枕着阑干、真真生无可恋的文掌史,白须垂垂、语气憾然:“此人恐亦为人荼|毒,劳烦贤侄再诊一回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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