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我走进花园。
花园的中央,立着一弯雕像喷泉,一个卷发的外国小男孩调皮地抱着一个水罐,水从其中变成一泉三叠。月光如洗,竹篁掩映,间杂着那片摇曳的薰衣糙。我随意地到处看,直到听到有人摁大门门铃的声音。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略带疑惑地打开大门,秦衫的脸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她看着我,眼底一瞬即逝的浓浓讶异:“你?”我点了点头:“你好。”她朝里面看了看,并不掩饰表qíng和语气的冷淡:“总裁在吗?他手机一天都关机。”
我踌躇了片刻:“……他在睡觉。”我看了看她,“要不要……”
她已经转身:“不必。”
我耸耸肩,不勉qiáng,准备回身关门。我从不打算过问她跟龙斐陌之间的任何事。我自己亦并非白纸一张。
她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眼神中毫不掩饰的轻视:“jiāo易来的婚姻,能让你幸福吗?”
我一愕,看着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微微一晒,随即回答:“幸福与否,甘苦自知,外人又怎会清楚?”
“论在俞家的地位,论学历,论品貌,你哪点比得上俞桑瞳?” 她冷笑,“一时的迷恋和新鲜不代表长久,你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下去?凭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自我跟龙斐陌成婚以来,她对我的态度由客套转而疏淡,新婚宴上当伴娘的她就不曾给过我好脸色。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计较,就凭着龙太太这一头衔,现在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这个架子摆得像模像样应当应份:“就凭这一时的迷恋和新鲜,胜过相处再多年,”我看着她,淡淡地,“不迷恋,不新鲜。”
她脸色一变:“俞桑筱,话不要说得太满!”
我浅浅一笑:“我就这样的个xing,浅薄,势利,虚荣,报喜不报忧,”我看着她,淡定地,“五十年后你若是有缘来恭贺我们金婚,我还是这句话。”
她不再理我,gān脆掉头就走。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刚走过花园的拐角处,就迎面撞上龙斐陌略带愠怒的神色:“你上哪儿去了?”我直言相告:“秦衫来找你。”他“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告知义务既然尽到,我转过他身旁,准备回房。
他拦住我,有点不悦地:“桑筱。”
我比他更不悦地哼了一声,拨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刚走几步,他长手长脚地从后面拉住我,轻轻一笑:“你放心,只要你还是龙太太一天,即便我金屋藏娇,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跑到你面前耀武扬威要求公道。”
冷笑话很有趣吗?我又是一声暗哼,正待向前,却被他的一番话成功阻断去路:“今天,是龙氏报业集团总经理履任的日子。”他微微一笑,“桑筱,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
我没有回答。前阵子住院的爷爷大动gān戈以病危的藉口把我叫过去,当着众多医生护士的面,不顾友铂的劝阻,把我痛斥一顿,骂我láng子野心,胳膊肘向外拐,忘恩负义,连自己父亲也见死不救。骂到后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口不择言:“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让澄邦把你抱回来!”
他是长辈,他的话,我恭听,绝不谨记。
我没有义务为他人的错误承担责任。
龙斐陌将手cha入袋中,看向月色,不经意般地:“俞桑瞳必不乐见我的出席,”他微微挑眉,中肯地,“她比令兄俞友铂跟你都要聪明,能屈能伸。”
我默然。她永远是俞家最聪明最现实的人。
我没有想到,会又一次看见何言青。
周末,我跟龙斐陌还有龙斐阁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我们都没有看。我在改稿,龙斐阁在钻研棋谱,龙斐陌在看英文杂志。
自从得知桑枚和龙斐阁的关系后,我保持沉默。她已经不是从小跟在我后面撵来撵去的那个跟屁虫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奇怪,若小叔小婶他们不知qíng,我也无话可说,若知qíng但默许,未免要让我刮目相看。
这个世道,向来够现实。
只是或许,也会有人将理想进行到底。
我一边整理着手中的稿子,一边暼了一眼电视机里那个明显皮肤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儿童的簇拥下扬起灿烂笑脸的人。本城的记者正在对他进行追访。换了一个环境,看上去他朝气蓬勃了很多。
藏民的热qíng,高原反应,当地生活的种种艰辛,和行医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来,他向来口才不错,简便利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后,那个活活泼泼的小记者对他锲而不舍地:“何医生,听说你为了援藏,连订婚仪式都推迟了,是么?”
他没有回答,付之一笑。
我拿起遥控器,正准备换台,又听到那个快人快语的小记者开口:“何医生,你这辈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
我转身走向客厅门口,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沉寂了片刻之后:“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枫楼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动声色低头看杂志的龙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远,月华如洗,清风微冻,虫鸣缠绵。我闭目冥想。枫楼?早在我毕业那年,就已经拆掉,那棵石榴,也早已不知去向。
huáng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不冷么?”他走过来,执住我的手,“欣赏月色又不在这一时。”
他的手微凉。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
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她。
她站在一个狭窄的超市里,手里牵着一个约摸十岁的小男孩:“你好。”
我有点勉qiáng地:“你好。”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算合适。
她弯腰,对那个盯着我看的男孩子:“怀帆,叫姐姐。”那个男孩子,有着俞家人特有的长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窝,他仍然盯着我,突然间就笑了:“姐姐好。”面对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我只能微笑:“你好。”她扬起下巴,指向那个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她先是看向不远处跑来跑去的儿子,随后转向我,她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
我淡淡地:“随便。”从知道有这个人存在至今,少说已经有十年。我打量着她,说实话,父亲有过很多众人心照不宣的风流韵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个儿子的,就只有她。连爷爷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还因为暗地里去探视这个孙子被母亲发现而大发雷霆,闹得不可开jiāo。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见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眉清目秀,气质清雅,谈吐似乎也不俗,却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一呆十数年。
她发觉我的注视,竟然现出一丝丝的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爸爸……”
我低眉。
她停下来,过了很久,低低地:“对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没有吭声。
又过了很久,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关系。”她看向不远处,自言自语地,“早就已经没关系。”她的眼神有点迷茫无措。我突然间就有些不忍,我看着那个朝我们挥手欢快地笑着的孩子:“你……”
“去澳洲。”她轻轻地,“今天。” 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迟疑了很长时间之后,“……没有你想像……”
她低下头去:“他说过,你越长越像……我们都……”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般,“桑筱,你爸爸……”
我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淡淡地:“从前有个人去拜佛,到得庙里,发现早有一个人跪在蒲团上,装束和佛龛上的观世音一模一样,他想了想,转身离去,就此不再踏入。”
她默然,直到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妈妈妈妈,时间快到了!”
我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cháo中渐行渐远。能够这样安排这对母子,父亲算尽力。
他获刑六年。我亦已尽力。
人不可以太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里的电话响了,我看了看接起来:“喂――”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桑筱,在外面?”
我眉梢微挑:“有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桑筱,回去整理一下东西,我们尽快出发。”
我愣了愣:“出发?”去哪儿?
他微笑着:“是,出发,”他顿了顿,“去英国。”他的声音,温暖而和煦地,“我的承诺。”
第16章
伦敦郊外,细雨霏霏。
我站在一个墓碑前。对面是一个小型的天主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遥遥在望。黑白两块大理石凿造的墓碑,中间嵌了一个心形的瓷相,没有照片,仅有一小朵非常不起眼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墓碑上寥寥数字:梅若棠之墓。生于ⅩⅩ年,卒于ⅩⅩ年。
墓碑右下角的花纹里,刻着一句英文。龙斐陌持着雨伞站在我身旁,念给我听,随即翻译道:“‘没有你的世界,走不到永远。’”他看看我,“据说,是完全按她自己意愿设计的。”
他倾下身,仔细看着那句铭文:“这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默立。任纷纷洒洒的斜风细雨,一点一点,chuī开记忆的灰烬。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前面:“桑筱,拉住我的手。”
我有些夜盲,乍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进入这间三层木楼有点不适应。我费劲地紧握住他,跟着他一层一层走上年老失修的狭窄木梯,在我们脚下,是一片吱吱嘎嘎作响声。
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居然会看到这么纯粹的中国建筑,穿过“伦敦华埠”牌匾的时候,我一直有点恍惚。龙斐陌告诉我,跟曼城、利物浦等地的相比,伦敦中国城简单小气不少。不过这里寸土寸金,已是不易。
拐弯处,他停下来,在小窗漏进的几缕斜斜光线下,在飞舞的细细尘烟中,回眸看我:“桑筱,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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