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是个信佛之人,写一手娟秀的小字。是时,她一面一写,一面道:“大人一生抱负,妾万不敢阻拦,但孩子是我腹中骨肉,是前世累下的善缘善因。我们与孩子既再无恩情可言,就只能将这虚妄的两个字赠给他,望你我唤念之时,能起善念,替他回向给佛陀。”
青娘温柔有情,肯认一生于子嗣有悔,但顾仲濂却不能刻意去想这件事情。
他们是父子,但他们并不平等,顾仲濂回避心中之痛,认定顾有悔应该牺牲。顾有悔也不曾问过一句为什么,总之,他也还是崇拜这个高高在上,为大齐的社稷殚精竭虑的父亲,他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了。
是以此时,其实顾仲濂也并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顾有悔。
他并不希望顾有悔看到他如今的这副模样,因为这将会打破父子之间那种彼此矜持的上下关系。顾仲濂不需要来自少子的怜惜,因为这无疑这会崩塌掉他多年来精塑在顾有毁心中的形象。
然而,孩子内心终究要松垮得多。
顾有悔冲到牢门前,手扑到湿木栏上,有那么一两根木刺一下子扎进了他的手指皮肤之中。他也毫不在意,眼前那片模糊的血肉几乎令他作呕,然而,因为那是至亲的血肉,因此心中的恶心之感,又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情感压抑了下去,最终成为背脊上一阵战栗的恶寒。
他有些跌撞地走进牢室之中,猛地跪倒在顾仲濂的面前。
双手垂放在膝上,一阵一阵地发抖。他不是没有见过刀剑的伤,可是他无法形容眼前这种肿胀青紫,溃烂化脓的场景的,没有破皮之处肿得发亮,似乎稍微碰那么一下就会迸出血水来,破皮之出,淡红色的肉翻扑开来,和着他的呼吸,似乎也在呼吸。
“救救我父亲……”
顾有悔慌了,他一把拽住狱医的衣袖。
狱医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听到口中的称谓,也大概明白过来他的身份。
“顾小爷,不是老朽不想救顾大人,而是……而是顾大人上了年纪,老朽不敢冒然替大人疗伤啊。”
琅山的人都多多少少擅医,顾由悔看着父亲如今的伤势,已经明白过来所谓疗伤是什么意思。腐肉必须剜去,否则溃烂下去,伤处会散出热毒,一旦攻入心脉,那纪姜的心血就全部白费了。
但是,他是知道削肉之法有多疼的,不说狱医不敢,他也着实不忍心让父亲受那份苦楚。
“你们……全部都出去,有悔,你……给我留下来。”
顾仲濂用手肘撑起一小半的身子,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句话。
两三个狱卒面面相觑,到底没有违逆他的意思。
人们放下灯,正要往外走。却又听他道:“周大夫,把削刀留下来。”
“大人啊……这个法子凶险……”
“我让你把刀子留下来……”
他声音提得有些高,却也在消耗着他虚弱的体力,一句话说完,撑着身子的手肘一下失了力气,身子重重得砸下来。狱医忙将削肉的银刀放在灯盏旁边。踟蹰一时,终还是跟着狱卒们走了出去。
牢室中就只剩下的顾有悔和顾仲濂两个人了。
顾有悔泪眼迷蒙,一双手捏在大腿的之上,关节之处森然泛白,他的牙齿与牙齿之间不自觉地龃龉着,喉咙里发出带着撕裂感的声音。
“父亲……我要杀了梁有善。”
顾仲濂喘息着,他眼眶里全是触目惊心的血丝子,呼出的热气在干草上凝出了几颗水珠。
他声音不大,“有悔,临川长公主在什么地方……”
“在白水河……”
“你为什么不跟着去!”
顾有悔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顾仲濂猛地打断了。
顾有悔一怔。却听父亲续道:“你忘了琅山交代给你的事情了吗?你的命……是殿下的……”
“我……我放心不下您……我……”
顾有悔不知如何是好。纪姜当真救下了顾仲濂,却也被宋简送出了帝京城,他连夜跟着楼鼎显渡江,知他性命无忧之后才折返回帝京。
白日里,他在正云门外,目睹了邓舜宜率领百官跪谏,百姓相求的场景。陈鸿渐将手令给他,让他得以入刑部大牢来见父亲,顺托他将正云门外之事相告,好叫顾仲濂不弃生之希望,撑着活下去。
他带着这个消息,本是欣喜,见父亲如今的惨状又是心乱,却不想,不及他将此事相告,父亲问起的人却是纪姜。
“您放心,知道您无性命之忧,有悔便立即回到公主身边去。父亲,邓家的那位小侯爷回来了,如今正率领浙党文官以及内阁个诸位阁臣在正云门外跪谏,要朝廷赦免父亲之罪。”
顾仲濂听到邓舜宜的名字,不由得发疑。他原本也在想,纪姜在文华殿上设法从梁有善手上留下的性命,此行有些多余,甚至是徒然让他受罪,之后即便不死,他也无望名正言顺地走出刑部大牢了。
然而,邓舜宜这一举动,无疑是给他寻到了一条生路。可是当年他不曾救下西平侯府,甚至还计划利用邓舜宜打压梁有善的阉党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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