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儒自chuáng榻前,福身行礼,唤了声:“楼主。”
楼主是位女子,声线低沉,却隐隐有令人入魔之吸力。只听她轻笑一声,道:“那两个傻丫头,果真来了?”
“是,楼主。”叶儒答道,说着,他又迟疑半晌,“只是方才在巷内,我仿佛见得一人。”
“哦?谁?”
叶儒顿了顿,抬眼看了看那飘飞的帘子,声音无波无澜:“师涯。”
好半晌,帘后并无响动,女子的手,又自玉枕下拈了一根香,方至炉里。房内香气愈发沉郁。
叶儒又躬身施礼,说道:“楼主,如今已探得王七王九在流云庄。此番,于穆二人将他们大张旗鼓地绑入庄内,便是想诱敌深入,引出背后主谋。属下以为,今日若能施计骗过双面伊人和南水桃花,我便能混入流云庄内。如此一来,楼主大可不必先出面,只待属下摸清虚实。”
好半天,帘内又传来几声笑,那女子带着笑意叹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她披衣而起,对帘外悠悠道:“戏该开始了。”
跑堂的一桌一桌点亮灯烛后,青青楼的巨臂烛光骤然熄灭。整栋楼里倏尔鸦雀无声。
萧满伊隔着晃动的光影,瞧见南小桃花一脸期待的神色,目光直愣愣望着台前。
她亦是很期待。叶儒也算与她一同长大。人长大后会知道,相知相惜的人越来越少,而那些在心上的知己,便随着时光而沉淀,哪怕经年久别,也会与众不同。
萧满伊此时的想法很单纯,她想看叶儒变为戏子后,又有怎样的舞姿。
往事杳杳如烟,烟云不散。
在萧伊人的记忆里,“舞天下”的舞者个个身怀绝技,名舞如“红绸歌”,“姿衣动”,曲曲能舞出天魔之姿。
然而,家喻户晓的“惊鸾曲”,世世代代只能有一个传人。学会“惊鸾曲”的人,便是竭尽一生,也需找到一个天资极好的舞者,将此惊世骇俗的舞艺流传下去。
以至于后来“舞天下”散了,舞生舞姬们三五成群去了舞馆戏园子,只萧满伊一人定期勾栏舞一曲,赚足盘缠,làng迹天下寻找传人。
幸好遇到了穆衍风,幸好自己喜欢他,幸好在种种颠沛流离之后,心里因着这份喜欢,有所皈依,哪怕他并不喜欢自己。
在萧满伊之前,惊鸾曲的传人是花月。
花月曾对萧伊人说:惊鸾曲,是一曲太需资质的舞艺,这天下,鲜少有人俱备这份资质。因而我们惊鸾舞者,穷期一生,颠沛流离,也要寻得此人。否则这样惊世骇俗的舞姿,便不可流传下去。
花月为人憨厚,时而傻气,甚少如此严穆地说话。她说完后,又连叹几声,继而却嘿嘿笑道:一生,一世,和一个记挂在心尖尖上的人,哪怕不能长相厮守。
琴弦铮铮,破空惊月。台上的屏风渐渐拉开,一折紫钗记,一枝灞桥柳。
第36章
紫钗记分几折,唱的是李益与霍小玉的故事。
之所以提名紫钗,是因为二人因紫钗结缘,于花下立誓,结为夫妇。李益任官后,被朝中卢太尉记恨。卢太尉向圣上表荐李益去玉门关外参军。
霍小玉忍痛与李益分别。两人分别后,又因太尉从中作梗,遂生出诸多误会。眼见着鸳鸯离散,幸而李益的好友雪中送炭,设计揭露太尉的yīn谋,让有qíng人终成眷属。
这日的戏是阳关折柳。
这听笙箫悲鸣,一曲绕水。叶儒薄施粉黛,水袖长舞,虽是男子,但因天生的舞姿和高妙的领悟,行步间也生出几分妩媚凄楚。
霍小玉与李益在灞桥折柳而别,本是紫钗记几折戏里面最平白的一折,没有扣人心弦的玄机,没有步步惊心的yīn谋,全凭着台上二人的演技引人入胜。
一举手,一投足,儿女姿态,依依别qíng入木三分,方能令坐下看客掩面欷歔。
叶儒的演得固然好,而扮演李益的是位老戏子,演技更是绝佳。
大抵是这位戏子xingqíng沉稳,唱词念白亦带有几分沉着,与故事里的李益又有些微出入。
青青楼的楼主别出心裁,唱曲时,命人将前朝古时灞桥伤别的诗文一并用上,渲染气氛的同时,又令台下附庸风雅之辈大为叫好。
南小桃花看得如痴如醉,半粒瓜子壳还黏在嘴边,却已然忘我。
戏文里,本有一出李益与霍小玉掩面相泣的戏。而青青楼的这位戏子,却在这出戏里换了种法子演。霍小玉自是流泪自伤,而李益却沉默地注视着她。
那眼神中,七分柔qíng,两分伤别,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qíng愫。凝眸深处的眼波流转,真真如谁人手持琴笕,在扇面琴上轻拂一下,铮铮乐音如心波颤动。
这神qíng看得南霜猛然一怔,不知何故,她竟忆起那一日,自己溜去晖雨轩趴在窗沿上,瞅着桓公子做宫灯。日光正好,罩在于桓之完美的侧脸,他忽然转过脸来,看向自己。
台上李益轻叹一声,此时乐音也停了,只余箫声悠远,漫过萋萋芳糙。他抬起手,顺着她的发抚下,挑起一缕青丝,方至唇边柔柔一吻。
开演前,萧满伊对南霜说过,你瞧瞧戏文里的霍小玉与李益,便知何为儿女qíng爱了。
戏中,因李益与霍小玉的扮演者皆是男子,因而为了避嫌,只有吻青丝。然而这一个qíng态毕露的小动作,却将二人的qíng谊展现到极佳,如一只琴曲忽然拨高,惊醒梦中人。
台下,南小桃花怔怔然愣在原处。这个动作,于桓之不是没有做过。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心乱意麻,怅然若失?她只记得自己在他叹气离去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紧,失声唤了句:“桓公子。”
良久,南小桃花的嘴角忽然起诡异的笑容。她伸舌在自己唇边轻轻一勾,将那半粒瓜子壳卷进口中,慢条斯理嚼了几嚼,觉着扎嘴,吐掉。
继而她又端起手旁的茶壶,悠哉乐哉chuī了几口气,学着南九阳的模样,老jian巨猾地叹道:“好戏乎?好戏也。”
——以后若是嫁了我,不必凤冠霞披,这样装扮,已是最好。
于桓之对她说。
南小桃花又在诡异地笑。
待戏演完,亥时已过了两刻。除了青青楼仍旧灯火辉煌,整条街都睡了去。不知何时开始落需,雪粒子极小,沾在人的发间,不一会儿就化成水滴。
南小桃花看了戏,心qíng极好。晃了晃头,给萧满伊甩了一脸水珠子。
萧伊人惊得叫唤,扬开白绒扇就往她方向一扇,一蓬雪粒子如撒盐,忽而往南霜脸上拂去。
南小桃花急忙闭眼,雪粒子黏在她的睫毛眉梢,样子着实令人好笑。
萧满伊笑得正欢,忽听到身后叶儒唤自己。她转过身去,叶儒此时已换了装,披了件暗色斗篷朝她走来,见了二人,微微施礼道:“伊儿与南姑娘要走?”
萧满伊笑道:“本想与你道个别,可见天太晚了,”见着叶儒面有不舍之意,萧满伊又安慰他说,“我二人的住处离这儿不远,日后仍旧常来。”
叶儒微微愣住,神色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须臾又问:“伊儿住哪里,不若再留一时,待会儿我遣人送你二人回去。”
瞧见叶儒如此挽留,萧满伊再推诿便有些说不过去。可此时天已近晚,虽若被于桓之发现自己与南霜偷溜了出来,也不知第二日这小魔头会作何反应。
正在两难之际,旁边南小桃花忽然说了句:“叶公子,我瞅着你是瞧上她了。”
南霜的语速极慢,语气极为平静,话里话外不待一分一毫的戏谑,反而极其认真。她瞧着叶儒吃惊地看向自己,继而又抬手指着他的眼,耐心解释道:“我是从你的眼里瞅出来的。”
“啪”一声响,萧满伊抬手就在南小桃花手上拍了一小掌,回头正yù解释,却又瞧见叶儒抬目望着漫天的雪,喉结上下动了几下。
这场景怎生得好?屋后埋了银子,墙上写了大字,曰:此地无银三百两。
叶儒的脸色犹带一抹疏红,语气极不自在,吞了口唾沫,像是咽了几句话,只留着台面上的亮堂言语:“我与伊儿自小一起长大,有的是兄妹qíng谊。”
看了出折柳戏,南小桃花今日茅塞顿开,郁结忽解,她直感九万里风鹏正举,领悟力蹭蹭直窜。看穿了叶儒想敷衍过关,南霜也不言语,她眨巴着眼,嘿嘿直乐。
萧满伊在心里叹:养虎为患啊养虎为患。
三人正僵着,青青楼里又走出几人。为首一人年届中旬,锦袍博带,狐裘氅衣,身后两名小厮亦是目露jīng光。见着叶儒,这狐裘男猥琐笑笑,朝叶儒勾了勾手指。
萧满伊晓得这样的事。戏园子的看客,有人专好男风,面相好扮青衣的戏子,若被哪位有钱有势的看客相中,便是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叶儒神色一愣,莫奈何地叹了口气,对萧满伊苦涩笑笑:“也好,天晚了,你先回吧。”
萧满伊本想说什么,可此间状况,自己留久了也尴尬,遂点了点头,拉着南霜匆匆离开。
方走了几步,却听身后叶儒闷哼一声,再回过头时,只见他已倒在地上,两名小厮哼哼笑着要走近对他施以拳脚,而那个狐裘男,只是面色冷然地立在原地。
萧满伊正要上前阻止,却忽被南小桃花拉住,压低声音了声:“别去。”
此刻叶儒也偏过头来,眼神无奈苦涩,却又有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萧满伊咬了咬唇,便回过身离去了,不管身后发出怎样的响动,亦没有回头。
倒是南小桃花,方走了几步,又转头望去,目光从那两小厮身上,移到狐裘男的身上,最后看向倒在地上的叶儒。
方至云上镇时,南小桃花与萧满伊把马匹寄在镇口的一位人家。
夜阑人静,街巷幽幽。要去镇口,需得从方才的巷子绕出。
巷旁的屋檐上,有三人静静而立。雪花纷扬落在为首男子宽阔的肩,他的黑披风上滑过一道白痕,如同他墨发两侧的一缕白。
师涯隐隐望见巷口的两道身影,轻叹了一声,转头与身后二人道:“欧阳少主只让我们探明真相,切忌打糙惊蛇。”
他身后二人,一人身材纤细高瘦,名唤路随,一人挺拔,浓眉大眼,名唤符惜。
符惜面色苍白不见血色,身子周遭,隐隐有戾气萦绕,与杜年年走火入魔之兆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这戾气的xing质,若说杜年年的戾气为暗红,那么符惜举手投足间,便带着几丝苍蓝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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