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饶有兴味。
于小魔头一怔,咳了两声,退后三步。
冬日光线冷冷的,清晰明透,窗外市井扰攘,再远些是寒水斜桥。
南小桃花方才火急火燎,这会儿静下心来想了想,正犹疑着应当怎样与小魔头说江蓝生的事。于桓之骋目往窗外望望,见水天一色,沉静道:“出去走走?”
“啊?”南霜还有些恍惚。
于桓之将桌上的黑纱斗笠拾起:“与我出去走走。”
“我——”南霜蹭得从桌旁站起,握紧大刀。
“有事边走边说。”于桓之亦持了剑,走近牵了小桃花的手,两人一个尔雅,一个土匪,出了客栈。
苏州城很热闹。逐月客栈一条街屋舍绵延,店铺林立。路旁有小摊,珠玑罗列,杂耍艺人引得声声叫好,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往来其间。
这日道旁多有武林人士,言及重建暮雪宫一事,纷纷目露jīng光,跃跃yù试。
于桓之闻言却不为所动,反倒转头望着神qíng颇为复杂的南霜道:“你来苏州多时,我却未曾带你好好逛过。”
南霜心中一跳,骋目四下望去,街末巷口人群熙攘,午后的太阳光晕圈圈,罩在翘檐屋脊上,照在行人明媚的脸上。
她笑的时候,又露出小虎牙,“呵呵”两声道:“以后日子长着哩。”
“嗯。”于桓之伸手将她的发丝拂去耳后,“日子长着呢。”
于小魔头说话的时候,面前的黑纱轻轻拂动,想是气息喷洒其上。南霜顿了一下,继而问:“你为何总带着黑纱?”
于桓之听了却有些愣怔。片刻后,他接了斗笠黑纱帽,在眉骨搭了个篷:“自街口左转往水边去,那里清静些。”说完,他冲南霜笑笑,转身便往街口而去。
那笑容令小桃花在原地晃了晃神,须臾,她咳了一声,很是正经地扶了扶额带,正了正钢刀,颠颠地跟上前去。
街口转左,正是迎风口。一阵冬风chuī来,有刺骨寒意。
南小桃花身着小袄,本是不冷,但被风chuī了,仍不由打个寒噤。
流水起褶,于桓之顿在原地,侧脸望向南霜:“靠到我身边来。”
南霜“好好”应了两声,往他身边靠拢两步。习武的人本就体热,于桓之垂目看了看她露在毛绒袖子外的小手,禁不住笑起来,将之握在手里。
小桃花也笑,笑了会儿,神色又变得鬼鬼祟祟,四处乱瞅。
“在瞧什么?”于桓之问道。
南霜的目光落在相握的手,故作为难道:“我这身恶霸装束,等下旁的人见了,定以为我们是断袖。”
于桓之一愣,却道:“无妨。断便断吧。”
南小桃花一喜,“好好,断了它!”说罢,她将相握的手挥了挥,耀武扬威往水边走去。
于桓之未反应过来,被她的力道带了,身子向前一倾,亦无奈笑着随她往前走。
树都落了叶,空dòng的枝桠参差生长。偶尔有小石子从路旁滑落,“噗通”跌进水里。
水上扁舟往来。这一段是出城的路,往前走便没多少人家。
“我十四岁时,去过京城一次。”两人散漫走了一会儿,于桓之忽然道,“那年我暮雪七式练到第三式。你也知,这套武功的第三式与第六式是关卡,为此,我大抵内息紊乱,入了冰火两重天,脸颊至后脖颈,都涨了紫色斑纹。”
“暮雪宫覆灭前,一直背负着蜀地十二派的血案的罪名,我爹因此沦为了魔头。后来我上京寻他,为着不下着人,亦为着行事方便,便带了那黑纱。”
南霜听了此言,心里不禁有些难过,她抿抿gān涩的唇,道:“我瞅着你们暮雪宫绝不是蜀地十二派灭门惨案的凶手。”
“嗯,我们不是。”于桓之淡淡点了点头,“当年这事很蹊跷。蜀地十二派的灭门,直接牵连暮雪宫的覆灭。”他顿了一下,抬目望向摇曳而来的乌篷船,抬手朝船家招招手,“我一定会找出真相。”
南霜抬头看向他的侧脸,修竹般的眉,峰峦似的鼻,一双眸若清泉,疏淡却也凌厉。
“我与你一起找出真相。”南小桃花的语气颇有些肃穆。
于桓之一怔,回眸望她,笑道:“好。”
船家将乌篷船系在岸边的如意牛鼻子上,于桓之与了他些碎银子,请他带着二人在苏州城内一游。
船家姓佘,年已过五旬,是位老实人。他垫垫手里的银子,又退了几粒给于桓之,待二人上船后,佘船家吆喝一声,摇橹起行。
有风声微弱,扑打在船篷之上,像压得极低的呜咽。
于桓之掀起船帘,水外景致入眼,碧水青天,悠悠长弄。
南小桃花俯身用袖子将于桓之身后的糙席擦了擦,chuī了口气见没有灰,这才示意他坐下。
船篷内光线黯淡,于桓之静看了她半晌,盘腿坐下将衣摆在膝上搭了,浅笑起来,没头没尾说了句:“这般好。”
岂料南小桃花竟听懂他的意思,一边摸去旁便寻了个gān净糙席坐下,一边答道:“对你就该这般好。”瞧见于桓之目色有所动容,她乐呵呵笑起来,“暮雪宫覆灭的事,你上京寻父的事,都是秘密吧,你却告诉我?”
不等于桓之答,南霜又抢先道:“因此,我估摸着你在心里,已经把我当成你娘子了。我真是开心呀。”
于桓之听了此言,却不置可否。他默了一会儿,又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那年我上京寻父,带着黑面纱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不过后来,我再带着斗笠黑面纱,却是刻意为之了。”
“刻意为之?”
“嗯。”于桓之点点头,笑道:“那时chūn深,我在京城不识路。误打误撞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后巷,见着一群小孩子在街边玩耍。”
“确切说,是三个小孩子在滚铁环,余下一个在看。在看的那个,分明是个小姑娘,却非要做男孩装束,模样倒挺机灵可爱。她看了一会儿,便说要一起玩,岂料另三人根本不同意。”
南霜震惊非常:“你当时……”
“我当时闲来无事,看着铁环亦若有所思,索xing便站在路旁大树下望着,想等几人玩好了,再去问问路。”
“四人言语不合,一时间竟要动手。那小姑娘像是有些武艺在身,扔石块,扔树枝,都有些章法,却仍不是其余三个男孩的对手。”
“彼时我全失的内力,刚刚恢复了一点,不易动手,所幸招式还算熟记,便上前去……”说到这里,于桓之忽然自嘲笑了笑,“呵,很俗气,英雄救美。”
那小姑娘见一位年少公子身形挺拔,青衫如醉,手里的双刃如流萤有光,一时便来了兴致,道:“你真厉害啊,这么厉害,带着黑纱gān嘛呢。”
当时被打退的三个男孩仍在原地窃窃私语,只是不敢上前。
于桓之垂眸见那小姑娘方才打架时,擦破了唇,便俯身瞧了瞧,问:“没事吧。”
一股清新味扑鼻而来,小姑娘用力吸了吸,随手将他的斗笠接了,说:“别带了,你一定很……”话未说完,她便愣住了。
那三个男孩刚绕道一旁,预备再上来gān一架,一时间也愣住了。顷刻,他们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吓跑了。
于桓之的脸颊到后脖颈,全是紫色斑纹。
他愣了愣,也未曾尴尬,只静静从小姑娘手里接过斗笠,正yù戴上,那姑娘却道:“好看。”
“什么?”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很傻气,笑声嘿嘿嘿得亦不算动听:“我方才就估摸着,你一定很好看,果然如此。”说着,她指了指脸颊到后脖颈的紫纹,“这是练武练的吧,等练好了,就褪了。”
“你……如何知道?” 于桓之很是吃惊。
那小姑娘却不置可否,她伸了个懒腰,将胳膊枕在脑后,一摇一晃走上前去,来到方才那铁环旁,才左右乱瞅瞅,chuī了几声口哨。
见四下无人,小姑娘赶忙蹲身,拾了两个铁环,一摇一晃地走回来,冲着于桓之乐呵呵傻笑。
“你这是……”于桓之不解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神qíng颇为愁苦:“我习武总换兵器,师父和爹爹都很惆怅,让我自己出来弄个兵器回家。他们却忘了与我银子。我估摸着如此人与兵器,亦是姻缘天定,便顺一个回家,练着试试。”
于桓之一愣,顷刻又垂眸望向她手里的铁环,笑起来道:“铁环好,有去有回。”
小姑娘闪忽闪忽眨了眼,道:“你真是好人呀,人长得好,xingqíng又好。我日后就用铁环作兵器,再也不换了。”说着,她望了望天色,见时已近晚,忙道: “我得回去了。”
言毕,小姑娘一手拖一个大铁环,摇摇摆摆跟鸭子似地,笨拙地往回跑。铁环磨着地面,发出“嗤嗤”的响声,扬起烟尘。
烟色迷了于桓之的脸,他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那姑娘回过头来,朝他嚷道:“你长得好,xingqíng好,日后记得来娶我呀。”想了想,她又道,“你别带黑面纱了,否则若我日后瞅着带黑面纱的人,定要将面纱挑了去。”
于桓之又愣在原地,chūn色如洗,霞满长空,须臾他竟笑了起来。
小姑娘笨拙地跑到天水派的大门前,气喘吁吁叫了声“爹爹师父”,望了望门口小厮,忽然怔住。
少顷,她猛地拍了下脑门,想起自己一身男子装束,连名字都忘了相告,蹲坐在气派的大门前,“哇”的一声哭起来。
第60章 …
*
轻舟摇曳,流水淙淙。乌篷船穿过石拱桥时,篷内光线暗了些许。
明灭间,似有往昔如梦纷至杳来。
那年的天水派外,桃花开得正盛,花叶灼灼。日晖下,十四岁的于桓之拐了个弯,便见数里桃色如霞,chūn光一色。
小姑娘在天水派门前哭天抢地,他自是没有听见。他只记得方才俯身瞧她嘴角的伤,无意间,瞥见她锁骨下,亦有一道桃花印记,美艳如chūn。
“人海茫茫,缘起缘灭。她让我去娶她,我却不知上哪儿去寻。”于桓之笑道,“后来去了流云庄,总有琐事缠身,加之我想为暮雪宫昭雪,不知又要奔波几年,便将此事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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