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蕊慢慢转头望向萧满伊,挑起唇角笑了,“其实我羡慕萧姑娘,喜欢跳舞,所以执着去跳;喜欢穆公子,所以执着去追。我这才知道,人该如这般,坚持自己所爱的,而非坚持自己不甘的。”
“江公子……”丁蕊道,“其实你,我,还有欧阳无过都一样,一直坚持了错误的事,而所坚持的所追求的,不过是如浮云聚散,一下便消失殆尽。”
“浮云聚散。”江蓝生喃喃念道,“可你知道,若要放下很难。”
丁蕊忽地凄然一笑:“江公子不喜欢我吧?”
江蓝生一怔,半晌抿唇不语。
“我以前,想要嫁江公子的时候,也不过是喜欢九王妃的名号。”丁蕊笑道,“那时我们是各取所需,可我现在,有点儿喜欢江公子了。”
雨疏风骤,水滴打在残破的窗纸上,洋洋洒洒飘进屋内。
丁蕊微微抬手,便盛了几滴清亮的雨水:“方才江公子说的皇宫琐事,我也听不太懂。唯一晓得的,便是公子的母妃是个纯良之人。从前我以为江公子yīn邪,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她笑了笑,望着发愣的江蓝生又道,“于桓之不过许公子一本转月谱,公子便拼尽xing命。彼时南九阳不过说了南水桃花知道转月谱的秘密,公子便一路追到了凤阳。”
“要我说,公子你啊真是单纯老实得很。若非才智过人,此生哪能得片刻安稳?真正为达目的人,是不择手段的,是可以言而无信的。以公子的xing子,怎可能去做皇位之争?”丁蕊失笑道,“其实公子是真正像极了你母妃,而皇上将你送去九王爷府,也是真的为了你好。”
体内忽然又涌上一股疼痛,丁蕊闷哼了一声,仍然想要坐直一些。江蓝生去扶她的时候,丁蕊忽然目含笑意,轻轻在他脸颊一吻。
江蓝生的神色顿时僵住,手指屈了屈,终是垂了下来。他低眉道:“你这又是何苦?”
丁蕊说:“公子这般xing子,虽并非大善大勇,然也值得喜欢。”顿了顿,她却说,“既然我喜欢了你,要找转月谱是公子的夙愿。你大可先随于桓之他们去京城。”
“那你……”
“我虽是废人,然而要活下去,亦非难事。”
谁都知道她在骗人,一个四肢经脉俱损的人该怎么活。更何况苏州以及云上镇风声鹤唳,但凡被欧阳岳的人发现,定是死路一条。
可是谁也无从反驳,因为带着这样一个废人上路,定会拖累众人,得不偿失。
江蓝生扶她躺下的一瞬,忽然生平第一次心疼了起来,丝丝牵扯,丝丝萦绕,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下一刻,他却转身,挂着从前公子哥的神色,拿起桌上包裹,对穆衍风等人笑道:“我们走吧。”
江蓝生的笑容里苦意毕现,穆衍风不是没有看出。
他们又朝chuáng榻上看了看,推门见风雨满天,只觉身世沉浮,如苍苍茫茫无所皈依的浮萍。被雨水一打,便碎了。
镇外一段道路泥泞,众人方走了一段,江蓝生蓦地顿住脚步,回眸望向云上镇郊若隐若现的瓦屋。他方才进屋时,看见一株歪脖子杨柳长在古井旁边。
一生得这样一隅家园,其实也不错。纵使这家园或许不会长久,纵使现在明白了,醒悟了,可能有些晚,可是江蓝生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他又从腰间抽出白绒扇,扇子上的毛被雨水淋了,显得焉塌塌的,可他却一如从前自顾自地摇了摇扇子,轻松笑道:“江某发妻抱恙,就在此别过吧,我回去了。”
第89章 …
*
雨水如注。在于桓之的印象里,每至残夏,蜀地也会有bào雨阵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江南的气候是温婉的,尤其在这花落如飞雪的暮chūn,当有雨丝细细密密,打在水巷往来的乌篷船顶。
这年的暮chūn却落了数场大雨,镇郊的路被冲得泥泞不堪。于桓之回头见南小桃花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水,冲他欢喜笑了笑。
她的发髻被雨水淋得又松又垮,cha在发间的桃花也枯萎了。于桓之顿了一瞬,忽然伸手摘下那朵桃花,放入怀中。
从天平山走至灵岩山,有一处离流云庄很近,穆衍风举目望了望烟水茫茫中的故居,心中无端端生出几丝萧索。
午过时分,雨水渐小,变得淅淅沥沥。四人略略商量了一番,决定以原路线去苏州,雇马匹出城。
细雨中的苏州城别有一番韵味,廊檐翘脚嗒嗒滴着水,街上行人倒不少,面色祥和且宁谧。瞧见这样的场景,连萧满伊都不由怀疑昨日天平山顶的厮杀,不过是场梦魇罢了。
街头很喜庆,不知哪家新嫁女,整条长街都放鞭pào,chuī唢呐。锣鼓铿锵声中,萧满伊似想起了什么,她忽然扯了扯穆衍风的袖子。
彼时穆衍风正望着那家门前的一缕红绸发愣,被萧满伊唤了一声,他过了好些时候才回过神来,喉结动了动,他问:“怎么了?”
萧满伊笑了,她说:“衍风,从前我问你讨过衣裳首饰不是?”
穆衍风叹气的瞬间垂下眸,他道:“嗯。”
“真可惜,都留在流云庄没带出来。”萧满伊又道,“不过也算你都送过啦。”
雨水更小了,浮云渐渐散去,阳光一点一点变得剧烈。
穆衍风沉默地望着萧满伊,半晌不语。
萧满伊却说:“你送过了,我就开心啦。何况现在我们终于行走江湖啦。”她伸手勾了勾穆衍风的手指,“我们一定要平安,你还没娶我呢。”
我们一定要平安。
于桓之听到这句话时,侧过头来笑了。
四人这番委实láng狈,头发和衣裳淋过雨,仍旧湿漉漉的。他们站在长街一头,与路人们一起为送亲队让出一条路。
“满伊姑娘说得对,一定要平安。”于桓之道,片刻后,他又问,“少主可有悔?”
雨停后,街巷也起了风,chuī着喜轿前的红绸舒卷。
穆衍风道:“只悔一件事。”
“哦?”于桓之挑眉一笑,“倒不想从来一往无前的少主也悔。”
穆衍风忽然笑了,笑得很傻气,一如他从前大大咧咧的模样。他抬手挠了挠头,脖子根泛起一抹红:“我是想……我当在那日那事之后就娶了满伊……忍了近两个月,实在是……”
话未毕,南霜就嘿嘿笑了起来,她忽然神神秘秘扯了扯穆衍风的袖子,又朝萧满伊眨了眨眼,便探手在随身行囊中翻找起来。
萧伊人和穆小少主自是狐疑,唯有于桓之一脸坦然,莫测地笑着。
片刻后,南霜从行囊里翻出的竟是两抹红绸子,她将一抹系在穆衍风的手腕,一抹系在萧满伊的手腕,嘿嘿道:“我近来瞅了瞅话本,说是人若结了姻缘,会有月老在他们的手上牵红线。”她顿了顿,又牵起两条红绸的一角,打了个花结,乐道,“你们拜拜天,拜拜地,拜拜我和桓公子,在对着拜拜,就算成亲了。”
萧满伊皱着眉,一脸嫌弃地望着红绸子:“你哪来的?”
南霜咳了一声,正色道:“将将顺来的。”
“顺来的?”萧满伊一怒,“我还道你改了这臭毛病,没想到你竟然变本加厉,从前你顺了东西,还有些愧色,你如今顺东西连愧意都没了?!”
南霜抬起眼皮瞅了瞅萧满伊,偷偷摸摸退后一步,将身子掩在于桓之的身后。
于桓之失笑道:“满伊姑娘莫急,这红绸,是我让她顺的。”
“小于你……”穆衍风惊得目瞪口呆。
“今日宜嫁娶,是个好日子。”于桓之笑道,“这家人嫁女儿,不过图个吉利。我们顺两抹红绸,亦不过是与众同乐,他们应当乐意才是。”
萧满伊与穆衍风对望一番,皆皆叹服不已。
于桓之又道,“何况如今我们流落江湖,霜儿有这本事倒不错。”
南小桃花符合着点头:“是啊是啊。”
萧满伊复又抬头瞧向南霜,欷歔不已:“便是有人这般纵容你,你这老毛病才又犯了。”
“哪里哪里。”南小桃花尴尬地笑,“江湖救急,江湖救急。”
穆衍风却垂眸望着手边的红绸,相缠绕处的花结被南霜系得喜气洋洋,衬着这锣鼓喧天的气氛,倒也合称。
他嘴角噙着一缕笑容,轻声唤道:“满伊。”
雨全然停了,日晖破云而出,穆衍风在这一刹那转过身,深深对萧满伊躬□子。
萧满伊呆了,倒是南小桃花在旁边催促:“烟花儿快拜呀,大哥都拜了。”萧伊人这才回神,连忙对着穆衍风弯身。
这厢夫妻jiāo拜实在láng狈,以至于很久以后,穆盟主每每忆起,都不由再成亲一次。
后来江湖上便有这样一个笑话,说声名赫赫的穆盟主,唯长了一根软骨,就是爱妻至极。纵然穆夫人xing子极好,为人慡快,但盟主几十年如一日地将她当作心尖尖上长得ròu,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知晓内qíng的人,倒说他这厢爱妻作为可以理解,据说往年的穆夫人随着盟主流离过大江南北,又说往年的穆少主为寻夫人,踏遍山川万里。总之这俗气的故事被人添油加醋地记下,意思总脱不了一个感qíng深笃。
穆盟主在盟主之位四十年,江湖平定,四海升平,是前所未有的极佳景象。神州各个大小门派,均仰慕盟主盛名。
然而拜访盟主,每年只有两个一会,一是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这第二,便是穆盟主每年例行的亲事。
四月初三这一日,穆衍风总会大宴宾客,携着夫人入席,再一次拜堂成亲。
有人说穆盟主爱妻真真是江湖人的典范。
然而令有奇人,长年称呼穆衍风未少主,调侃戏谑,一针见血道,“少主?他不过是为了再享受一次新婚dòng房的刺激罢了。”
各种杂谈众说纷纭,独独有一件事甚为蹊跷。
盟主成亲时,总会跟其夫人,在手腕系一缕红绸。红绸相接处,要打一个花结,说是图个缘分,图个喜气。
可在两人相逢后,成亲的第一年,穆夫人望着那花结,却莫名垂了泪,说:“再也没有人,能系出她那样漂亮又喜庆的花结。”
这话无端端惹人伤怀,穆衍风叹了一声,而那年的宾客中,也有一个面悬黑纱的人喉间哽咽,随之叹了一声,默默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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